刘备的日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熏香如风
奈何董太皇,油盐不进。一意孤行。引何苗越发憎恨。利益受损,已不可估量。何况更有损外戚威势。长此以往,趋炎附势之辈,必转投董骠骑门下。待何车骑势单力孤,朝野皆为董骠骑只手遮天。一战而定,何苗再无还手之力。
生死存亡,焉能坐以待毙。
“太皇何意?”朝会不欢而散,太仆王允与司空卢植,相伴出宫。
“太皇或行‘激将’也。”卢司空言道。
王允这便醒悟:“董太皇乃为寻‘大义’。”
“然也。”卢司言道:“何车骑自觉逼迫太甚,若怒急兴兵,则正如董太皇所愿。前有大将军何进,后有车骑将军何苗,便是何太后亦难辞其咎。”
“果然如此。”王允一声长叹:“董骠骑麾下有三万西凉精骑。何车骑并太后,不过二万人马。且还有一半需守备西园。换言之,董骠骑三倍于何车骑之兵力。兵法云:‘倍则战之。’董骠骑自诩胜算。”
“然也。”卢司空,驻足眺望京中烟云,一声长叹:“蓟王归国,或是天意。”
未尽之言,王允焉能不知:“今汉气数已尽。唯有王上三兴。国祚方可再续。”
卢司空轻轻颔首:“今年注定多事。”
王允忽问:“王上可有转圜?”
“闻已能呓语少年事。”言及刘备,卢司空面色稍霁。愁云惨雾,黯淡无光中,唯剩蓟王,星星之火。一息尚存。
“如此说来,大梦必有醒时。”王允亦长出一口浊气。
“玄德,应运而生。何时自醒,便看我大汉,气运若何。”卢司空非精谶纬之术。然此时,亦只能求问神鬼。
恭送卢司空车驾先行。
王太仆这便登车,驶往函园遗芳里,赴尚书令曹节之约。
167 一去不返
遗芳里,取自《楚辞·远游》:“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乡风而舒情。”之句。位于函园西北,里中有迭石鱼池,芳草滋茂。皆梁冀旧园遗存。故亦应“遗芳”二字。
遗芳里紧临东山门。与洛阳西郭,一墙之隔。乃园中,除九坂台里外,最寸土寸金之地。多为京中士大夫聚居。所谓闹中取静,莫过如斯。
便是游商货郎,车入里道,亦放低声量。吆喝通透悠远,韵味深长。不敢用陈词滥调,高声喧哗。
曹节立别馆于此,自有远见。
且平日关门闭户,左右邻里,皆不知其身份。亦省去诸多麻烦。
唯少数勋贵,知曹节隐居在此。
王允车驾入里道,稳稳停在府前。
阙上黄门力士,便吆喝值守小黄门,大开中门迎客。
“见过老大人。”见曹节曲廊相迎,王允上前见礼。
“拜见王太仆。”曹节回礼:“请堂内一叙。”
“请。”
此乃私宴。除王允外,并无外人在场。
席间,命安素堂内相见。
曹节言道:“老朽沉疴缠身,不久于人世。心中唯一不舍,便是小女。太仆当知,老朽久居朝堂,伴君之侧。恐身后,小女为仇家所害。敢问太仆,可否出手相救。”
“安公子,于老夫有救命之恩。老大人,当可安心。”王允肃容答曰。王允素有任侠之气。
“如此,太仆可愿收小女为义女。待老朽撒手人寰,迁入园内安居,照料身后之事。”曹节言道。
‘这……’王允自入京以来,先暂居国宾馆,为太仆后,又得赠卢司空城东旧宅。蓟王亦曾以园内宅邸相赠,王允为避嫌而婉拒。故闻此言,颇多踌躇。
安素言道:“太仆万勿多想。阿父之意,乃为护安素及一众门内子弟。故举宅相托。非贿赂耳。”
“原来如此。”王允退而言其次:“老大人身强体健,此事不急。”
“也罢。”曹节就此作罢。先前既能婉拒蓟王,如今再拒,亦不意外。
“不知认女之事,又当如何?”曹节再问。此才是关键之所在。
“闻,安公子曾登船宫,与七妃相认。”王允仍有顾虑:“老大人可有将安公子,婚配蓟王之意。”
“老朽正有此意。”曹节如实相告。
“如此,王允当避嫌。”王允言道:“今若为安公子义父,他日便是蓟王义父也。”
曹节昏花老眼,精光隐现:“若能与蓟王沾亲带故,无不大喜过望。如此利好,唾手可得,太仆何以拒之门外。”
“为报公义,岂牟私利。”王允正色答曰。
曹节一声长叹,离席下拜:“世人皆言,王太仆隐忍有谋,嫉恶如仇。今日一见,方信以为真。”
“老大人言重了。”王允回拜。
起身后,曹节隔案耳语:“二戚之乱,必不得善终。若蓟王迟迟未醒,三宫俱乱矣。太仆当与小女,力保三宫帝后并诸皇子,安危。”
“哦?”王允这便醒悟:“莫非,老大人唤王允至此,名认义女,实则暗以心腹之事相托。”
“然也。”曹节龇牙一笑:“小女行走禁中,如鱼得水。且自幼得高人传授诸多秘技,自保无虞。然三宫帝后,兹事体大。若二戚之乱,不可收拾,亦或是为人所趁,屠戮宫室,引朝野动荡。太仆需力挽狂澜,救社稷于水火。”
王允言道:“事关国祚,王允自当尽力而为。却不知,如何施为?”
“太仆无需多问。”曹节言道:“若事到临头,恳请太仆与小女,同进退。”
“一言为定。”王允掷地有声。
“如此,老朽再无牵挂矣……”曹节慨叹。
三日后,曹节辞世。追赠车骑将军。
黄门人才凋零,自顾不暇。三宫鼎立,二戚相争,亦无暇他顾。
反为争曹节身后,空悬尚书令一职,双方人马,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唯有长信太仆程璜,长乐太仆赵忠,永乐太仆封谞等,残余中常侍,遣使吊唁。太妃亦遣函陵令鲁肃登门祭拜。
曹节历经宦海沉浮,能人活到老,安然辞世。实属不易。功过皆随之入土。且听后人评说。
人死为大。
曹节府邸,早质押子钱家。别馆位于函园,黄门子弟足可保全。
唯一念念不忘,便是三宫帝后安危。只可惜,许多前朝隐秘,亦随之烟消云散。便想要深究,亦无迹可寻。
安素的真实身份。许只有蓟王枕边,寥寥数人悉知。
曹节之死,于己于人,皆可谓正当适宜。
大长秋、尚书令,皆属要职。尤其尚书令,二戚皆势在必得,寸步不让。
至于曹节身后事,追赠车骑将军,已称恩厚。还有何所求。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再无人惦念。
唯有窦太皇,遣长信太仆程璜亲来。
程璜与曹节,争斗一生。先前,便是曹节暗中联络禁中宦官,将如日中天的程璜扳倒,称病不朝多年。后二人又不计前嫌,联手与十常侍等一众中生代宦官斗法。功成身退,隐居避祸。终得善终。
程璜心生戚戚。临别时,竟泪流满面。
大汉日薄西山,一去不返。黄门式微,几成定局。叹曹节,而忧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回长信宫后,竟一病不起。
二养女恐老父时日无多。急忙传信合肥侯国,长伴合肥侯身侧之程中大夫。速赴京城,见老父最后一面。
合肥侯,食乳得兴。专宠程中大夫,国人皆知。
故程中大夫,已先于袁夫人,身怀六甲。
收到家书,不敢怠慢。心慌意乱,这便收拾行囊,准备上京。
合肥侯,身患隐疾,膝下无子。程中大夫腹中,乃唯一骨血。先前为废帝,与夫人离京时,于广成馆中遇袭。若非蓟王遣绣衣吏暗中护送,夫妻二人早死于何府死士,乱箭之下。
大将军虽兵败枭首,然车骑将军何苗仍在。侥幸逃生,夫妻二人焉敢轻身赴险。
袁夫人,乃出汝南袁氏。性宽不妒,颇识大体。遂去信京中,代为照应。
万事俱备。程中大夫,日夜兼程,奔赴洛阳不提。
送别时,袁夫人忽意味深长:“程中大夫此去,或有意外之喜。”
“喜从何来?”合肥侯。愧为人夫。虽与夫人同床共枕,却相敬如宾。至今,仍未有鱼水之欢。
袁夫人不以为意:“夫君,且拭目以待。”
168 有求必应
蓟国都,王城。
田圣将门内传书,转述太妃并王妃:“神女言,为幼徒开蒙,不便远行。若夫君泛舟江左,自当来见。”
“可是要小弟亲赴云梦大泽。”长姐问道。
“神女正是此意。”田圣答曰。
“妾当同行。”长姐遂向母亲进言:“海市往来江左,且大江之上,还有水衡都尉舰往来巡视。三足踆乌船宫,铁壁铧嘴,水上坞堡,此去当无妨。”
太妃难掩忧色:“所患,非寻常水贼,乃巫山女神也。”
“母亲心忧巫山女神,如西王母派上元夫人那般,名为治病,暗行不端。”长姐言道。
“然也。”太妃轻轻颔首:“王上已能梦呓。太医令言,总有醒时。若冒然远行江左,再遇仙门中人暗施秘术。屡次三番,恐难转圜。”
太妃言下之意,蓟王病情向好。假以时日,必能苏醒。若此时涉险前往江左。万一巫山神女亦如上元夫人那般,心怀叵测。亦或是施术不当,弄巧成拙,揠苗助长。再伤及灵台,乃至万劫不复,悔之晚矣。
“如此,当缓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长姐亦觉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太妃遂言道:“且回信神女。言,待诸事适宜,当择日南下。且备一份厚礼,随书送上。”厚礼岂能用飞鸽。必遣使者,星夜南下。太妃此举,亦是缓兵之计也。
“喏。”田圣领命自去不提。
殿内只剩太妃并王妃二人。
少顷,忽听太妃言道:“少时,三墩自门前五丈桑上跌落,亦长睡不醒。那时,口中呓语,亦如眼下这般。”
王妃重重言道:“小弟应运而生,吉人天相。自不会有失。”
“我亦如此想。”
洛阳,长信宫门前,上东门御道。
安车停稳,便有骑士翻身下马,自去通禀。
见是君侯车驾,遂开中门相迎。
为辅少帝,窦太皇暂居云台殿,多半不回。长信宫内,唯剩诸母(窦太皇母)安居。平时亦不问世事。由长信太仆程璜,掌宫中事宜。长信少府王斌,掌涉外事宜。由长信卫尉邹靖,负责宫廷守备。长信三卿,各有出处。
王斌前为执金吾,乃已故王美人长兄。邹靖曾为五官中郎将,早先为破虏校尉时,曾参与北伐,后有讨伐冀州黄巾。与刘备乃是旧识。
窦太皇身前无嗣,又无外戚之患,故为各方所敬。一言蔽之,与二戚无利益之争。至于《衣带诏》,究竟是其本意,还是“他人”授意。如今已不得而知。三公九卿,难得糊涂。二戚亦假装不知,得过且过。
若将何董二戚,权且比作楚汉相争。窦太皇,便是楚义帝。乃名义之君。因无利益纠葛,故各方皆心平气和,以礼相待。少帝嫡祖母,大汉如假包换,太皇太后。自也无人敢轻易忤逆。恐留人口实,授人以柄。
大不敬之罪。古往今来,绝非等闲。
故二戚麾下悍勇,日日争斗不休。然却心照不宣,避开上东门御道,唯恐伤及长信宫众。受文武百官,口诛笔伐,群起而攻。
步入偏殿,长信宫署。风尘仆仆,一路兼程。程中大夫,终与老父相见。
“阿父?”与二位姐妹,六目相对。程中大夫心中一沉,这便轻声唤道。
“我儿,来也。”程璜闻声睁眼。目光慈炯,黯淡无神。
见老父如此,程中大夫一时泪洒当场。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儿无需感伤。”程璜自知时日无多,先已看开:“闻,我儿已怀君侯骨血,切莫动了胎气。”
“阿父何以至此。”程中大夫止泪发问。
“无它。有感大长秋先我而去,吊唁归来,便卧榻不起。”见程中大夫身怀六甲,恐其行动不便,程璜又叮嘱道:“如今年长,当知分寸。怀胎不易,勿再夭折。”
女儿知晓。”陈年旧事,涌上心头。程中大夫,难以自禁。
“老父,后继有人,何其幸也。”言及此处,程璜忽问:“合肥侯可有封赏?”
“尚未得封。”程中大夫,并不在意。
“合肥侯夫人,乃出汝南袁氏。老父故后,我儿恐难与之争。然我大汉,终归‘母凭子贵’。”似忆起要紧事,程璜眼中忽起神采:“老父,当再护我儿一程。”
“阿父何意?”程中大夫忙问。
“尔等先行退下。”程璜竟屏退左右,足见事大。便是日夜服侍床前的二义女,亦被勒令出室。
独剩程中大夫一人。
“我儿且附耳过来。”程璜悄声道。
“喏。”
待将老父心腹之言,字字入耳。饶是程中大夫,亦惊惧莫名:“阿父此言,当真!”
“老父时日无多,何必言诈?”程璜又道:“铁证便在塌下密匣。女儿且取来自观。”
“遵命。”程中大夫不疑有他。按老父指点,搬动机关,塌下暗匣徐徐伸出。程中大夫屏气凝神,取之在手。解开细观,一时竟面红耳赤。芳心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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