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沈哲子得讯的时候,还在与乡中各家商讨募军细则,消息交到手中,直接在席中传示。而众人在得知这消息后,也都半是喟叹半是惋惜,也不乏人流露出忐忑或是若有所思,但也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流连太久。
秩序之下不乏混乱,而纷争之中同样也有秩序的存在。沈哲子并没有派人劫杀朱逢,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必放其离开。至于此人究竟死在谁的手里,也不必深究。
朱逢其人不算庸类,活着的时候是乡土一豪强,死了也会带来不小的变数。而在座这些乡人们,得讯之后第一反应也不是为其悲伤,而是想要竭尽所能将变数导向自己有利的一个方向。
所以很快,便不乏人作痛心疾首状,声色俱厉表示愿意尽起家兵部曲,要扫荡乡野抓捕凶徒,避免乡人再受强梁戕害。
但是过不多久,这一部分踊跃的人便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席中很多乡人们神态冷漠,对此兴趣乏乏,而包括沈哲子在内的几名淮南官员,也都沉默不语。这样一来,便显示出他们似乎有些过分跳脱,于是便也都讪讪坐下。
王师久战多疲,乡中却又发生此等恶事,本应不辞辛劳,歼寇于野,但眼下北虏大患当前,也实在不敢轻动。幸在乡勇募军之议已定,还要仰仗乡贤尽快促成此事,新军即成,即刻分遣乡野,杀绝贼寇,不让乡民久受其害。
朱逢死在这样一个时刻,或是有人野心大炽,想要兼并其众,或是有人想要以此人头投献。但这件事如何处理,其实也是沈哲子与这些乡宗约定的一个考验。
凡事空口无凭,事实如何才最有说服力。沈哲子当然也可以霸道一些,趁着朱逢之属群龙无首,直接率众击破坞壁,尽纳其众其财。会让观者侧目心疑,人人自危。
所以这种乡土事,还是要交给乡人解决,当然沈哲子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又对几个实力颇强已经露出明显喜色的乡人宗长笑语道:如今镇中,也是籍户久缺。今次用事于野,若能收捡游食之众,还是要以赈济安抚为主,不要在乡土杀戮太甚。
众人听到这话后,自然也都忙不迭表态,盛赞使君仁厚,算是定下一个瓜分朱逢其民的约定。至于最后的收获该要怎么分配,那也是彼此底线的一个试探了。
对于这些乡土豪宗的执行力,沈哲子有着充分信心。须知他家本身便是土豪武宗,早年借王敦之势清扫乡中异己便心狠手辣,跟随造反半途而废后又差点被乡人们挖坑活埋。
当乡人共保的默契被打破后,再强的豪宗门户那也斗不过群众的汪洋大海。朱逢的死仿佛一个讯号,几乎在瞬间之内便将寿春周边的乡野局势引爆。
稍有实力野心的坞壁主们纷纷出动,以剿匪荡寇为名扑向觊觎已久的目标。而那些弱小怯斗者,也都争先恐后向寿春靠拢投诚,以求庇护。
沈哲子便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始终稳坐寿春,调兵遣将,始终将乱斗控制在一定规模内。一旦哪里稍有出格,有滥杀之嫌,即刻调集游骑,摆开出击镇压之势。
乱斗发乎猝然,结束的也快,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六军已成,甚至就连防区驻地都形成了一个大概的规模。而代价则是,原本尚残留在乡野偏僻处的小坞壁几乎已经不存,有的被人兼并,有的则完全依附于寿春。
郡府所掌握的丁口,在这段时间里直线飙升,前前后后最起码有一万余户丁口入籍。而在乱斗结束之后,各军也都分报剿匪成果,他们所收抚的丁口有将近两万户。
当然这些人口眼下还没有归于郡府,需要等到沈哲子兑现承诺,那些笑到最后的坞壁主们才会乖乖将人口献出。假如沈哲子食言而肥,那么这些在乱斗中壮大起来的坞壁主们态度如何,那就可想而知了。
而沈哲子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等到梁郡方面的资用再次运来的时候,即刻派人清点甲衣刀剑之类军械,分别送往各军之中。与此同时,对于那些主动投靠来的小坞壁,沈哲子也并没有食言而肥的尽夺其众,而是划定屯田区域,给予他们半独立的地位。
新建成的这六军,完全由淮南人众构成,同时也由当地乡宗分领。但其实真正独立出来,完全不受沈哲子掌控的,只有三军而已。
其中一军便是坞壁主凌卓,其人见机得快,迅速转变态度。但却被沈哲子以商讨乡情军务为名,被扣留在了寿春,在过去那一场乡中乱斗,反而没能有所作为。但沈哲子还是授予其军主之职,毕竟其人也是坞壁主中的一个代表,而且实力完全无损。
还有一个军主李仓,有乞活军背景,骁勇善战可谓一员悍将,本来是朱逢的部下,朱逢死后纠集了一部分坞壁据守乡人围攻,同时向寿春递来降书,因而得以保全下来,继承了相当一部分朱逢的旧部。
最后一个情况则有些特殊,名为冯举,相对于其他坞壁主们多多少少都些流窜至此的背景,这一个冯举却是土生土长于此境,家业立此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后汉时。这冯家坞壁立于芍陂西面偏北处,千余户人众大半都是同宗血亲,倒有一点河北大坞壁的色彩。
这三人各自立于乡境,虽然也受军号,但并不亲昵于寿春,具有着极强的独立性。他们虽然听命于郡府,但沈哲子想要如臂使指的调度使用,想来也不可能。
至于另外三名军主,其中一个便是那个乔球,此人本是早年戴渊北上钳制祖逖时的旧将,后来戴渊被王敦斩杀便投靠豫州军。祖约率众谋反时,与桓宣一同脱离了祖约,但却也并未远去,只是远遁于野。沈哲子入镇后礼请,才又复归于王统。
还有一个名为韩呈,乃是早前引郭诵部兵入寿春的当地乡人,其人本身倒没有太强力的部曲,但因有此功,也笼络一部分乡人凑成一军人马。
至于最后一个,沈哲子干脆任命自己的门生田景,实在是因为当地这些坞壁主们也挑不出能够服众且兼具才能的人选了。至于另外那些有军功的淮南乡人们,也都被沈哲子拣选收编入军,算是雨露均沾。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肃清乡野兼具募众成军,待到尘埃落定,毫无疑问沈哲子对此境的掌控力大增。不再是坞壁林立,不受约束,虽然仍有几分不和谐,比如那独立于淮南军防务之外的三军。
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建起一个清晰明朗的秩序,已经相当难得,无谓强求完美。如今在寿春周边,加上那三军之众,淮南军有正规旗号编制的甲士,已经超过了五万人!
而在梁郡合肥和历阳之间,如果战事需要的话,仍能陆续抽调一万多预备队。但如此一来,必然会影响到生产经营。所以眼下并不急于抽调整编成军。
就算是这样,寿春所集结的兵力也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事实上如果不是在乱斗中,各家捐输十余万斛粮,寿春已经有断粮之危。
年前沈家倾尽家财,大治梁郡,纵有一些剩余,也早在淮南一战消耗殆尽。幸在眼下寿春格局已成,沈哲子可以将重心放在引流江东民财物力上面。
年前大治梁郡,为了争抢时间,加上当时江北形势尚不算明朗,所以沈家只能搬空仓底独力开拓。虽然他家主持吴中商盟和都中鼎仓,但那些参与者也是有利益诉求的,在明显看不到回报前景的时候,沈家如果一意孤行,结果只能是自乱阵脚。
可是现在不同了,如今寿春重镇已复,淮水一线固防。沈哲子执掌甲士五万余众,整个淮南以下已无兵灾侵扰。
而且经过这一番肃清,郡府所掌握的人丁数目也是激增,陡然数倍,已经达到二十余万众。当然其中仍有相当一部分是掌握于依附来的坞壁主手中,这也是沈哲子留下的余地,不想把事情做绝。随着他在寿春坐镇日久,这一部分人众在未来肯定也会通过各种渠道,逐渐入籍,不再荫庇于门户之内。
无论在任何年代,人口就意味着财富。更何况,寿春周边地理环境极为优越,开发程度甚至还要胜过会稽。只要稍假投入,便会有着源源不断的收获。
吴中商盟运作经年,最起码吴中那些人家早已经习惯家财挥洒于外,利润滚滚而来的经营。尤其坐镇淮南的,又是他们吴中首领的沈家,所以甚至不需要怎么去动员,早在春潮伊始,便有江东大量时人乘船北上,寻觅财富机会。
这些人到来的时候,淮南乡人热斗正酣。他们亲眼见识到,驸马就算是到了江北,仍然也是坏得冒泡,那些坞壁主们翻不了天,所以信心无疑更大起来。
0694 群贤演武
年后北上的时人,也并不只是商贾,许多敏感于局势变化有志于创建事功的南北人家,也都纷纷北上。其中当然也不乏单纯只是受沈哲子人格号召力鼓舞起来的江东年轻人们,无限于南北,自备甲兵想要北上建功。
由于台中对于淮南几无干涉余地,所以这些北上人员都是自发的行动,加上淮南之地尚不算完全稳定,所以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流连在梁郡周边。
当淮南形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沈哲子便将军政事务交付郭诵杜赫等人,自己则动身南下返回梁郡,针对于此做出一些安排,要将这一时浮动的气氛转化成为实实在在可用的资源。
淮南梁郡之间本无险阻,此前进军是由于战略的需要,但返回的时候则是轻骑速行,所以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沈哲子便就抵达了梁郡。
离开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梁郡风物已经大为不同。此前虽然诸多营建,但也主要集中在军事方面,至于民事方面反而没有太多的建设。
可是现在返回,据城尚在十几里外,沈哲子便看到郊野中诸多留白已被人烟民舍填充起来。尤其在涂水近畔,水道上舟船往来,沟壑之间不乏忙碌的民众,樵采耕作,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前来迎接的队伍,早已经久候在城外缓坡上,这当中既有吴中乡宗旧好,也不乏南北世家子弟,俱在入镇不久的庾条带领下。
一俟沈哲子一行出现在视野中,足足数千人在坡地上蜂拥而下,倒让沈哲子身畔百数名亲兵紧张无比,将沈哲子护送进入近畔一座营垒中,牢牢守住营垒大门,次第将人放入。
分别不过几月,维周形态更加可观啊!雄军高位,足养气概,让人不敢轻率靠前。
入了营垒之后,庾条缓步行至沈哲子面前,见他甲衣整齐森寒,身畔诸多悍卒持械拱卫,笑意盎然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一声,上前拱手见礼,叹息道:小舅这么说,实在是让我无地自容。若无亲长厚爱拔用,安能平步至今。实在不知群情如此汹涌,反倒让我心有余悸,不敢靠前啊!
你这郎君用兵不足一载,已经阔进千里,江北用事,功大无过于此。眼前些许人情,与都下相比只能算是寻常罢了。年初我入都时,市井坊间,无不高颂沈侯威名。人望如此煊赫,使我等愚长俱都羞愧的无地自容啊。
庾条去年在江州任事,年后来到梁郡也因沈哲子在寿春诸多事务繁忙而无暇见面,今日才算重逢,因而心情也算愉悦。
他上前拉住沈哲子,眼见沈哲子体态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许多,又是忍不住感慨道:回望早年初见,维周不过冲龄一童儿,已是才高识远,成人不及。如今翩翩少年挺立于世,名动于南北,大才举世共知,让人感慨马齿虚长。
年前我任事南疆,只觉诸事艰难,维周你这里却已经雄创大功。如今幸在共事于此,梁郡之地是你荒土中一手兴创,我必不会辜负你这一番心血,要用心守好这一条通衢要地。
听到庾条言及前事,沈哲子也不免略有感慨,只是彼此未及细谈,后方已经又有许多人涌上来礼见,只得一一回应。
营垒规模本就不大,百数人行入进来稍作寒暄,便显得拥挤起来。不过这时候梁郡兵众们也已经维持好了秩序,于是沈哲子才又离开营垒,与众人一同返回梁郡。
沿途中陆续仍有人从城内或左近涌来,当一行人到达梁郡城时,前后早已经聚起了几千人的大队伍。庾条半是苦恼半是玩笑道:我是日盼夜盼,总算将维周盼来。内外诸多人众前来投献,你又迟迟没有回信,单单供养这些宾客,郡中米仓早已经水洗一般干净。
这话虽然是调侃居多,但也确实符合世情。去年江北数镇俱有建功,疆土上的扩张和战略处境的改善不提,对人心的鼓舞实在太大了。
人生于世,岂能没有一二血性,早年世风怯言北事,那是因为实在乏善可陈,羯胡的强势仿佛天眷一般,战则必胜攻则必克,让人看不到反攻复土的希望。
边镇频频报捷,终于又将晋人们丢失已久的信心和热血给唤醒。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奴贼纵有一时势大,不过侥幸而已,绝非不可战胜!
南北众家或许有权门子弟不患名位前程,不愿卑事武用,但这毕竟是少数。更何况,若能阔步昂行于世,谁又愿意终日戚戚苟活!
尤其驸马沈侯本身便是江东年轻一代风流翘楚,北上建功也未损其风雅,更添威名气概!沙场自有风骨,不与玄虚同论,弓马邀名爵,更有几分难言之壮阔!
所以前来投靠沈哲子的南北世家子弟,也是不绝于途,这大概也是榜样的力量。在这种舆论风向之下,一些洁身自好不愿卑戎的论调,反而成了怯懦卑劣,令人不齿。
沈哲子在梁郡城里略作进餐,便又忙碌起来。庾条这里早整理好了一份卷宗,记载了许多前来投军的南北人家子弟,沈哲子粗粗一翻便有数百人。
当然具体的人数并不只是卷宗上这些,要知道哪怕只是寒门子弟投军,身边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家兵部曲随行。甚至就连有的徐州军头子弟,都自备弓甲转投到梁郡来,也真是让沈哲子哭笑不得。
这些前来投军之人,俱都各备械用,宗人义从极多。此前我也匆匆览过,虽然不乏一些狂妄任性之徒,但总体还是优良。只要稍加拣取集合,顷刻可成万人之军!
庾条指着那些卷宗笑语说道,对于沈哲子的号召力也真是不得不服。这些人当中,甚至不乏世祚两千石的旧望人家,中正乡议上品子弟,不愁前程,但却仍然选择北上投军。这已经不是可用热血来概括,更多的显示出时人对于沈哲子的看好。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苦笑一声,心内颇有几分幸福的苦恼。江东世风转变至此,的确是让人振奋。但该要怎么安排这些人,也实在让他苦恼不已。
这些前来投军的世家子弟是个怎样心理,沈哲子哪怕还没有接触,也能猜度个**不离十。简单来说就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一时之间受了舆论风向煽动,只见到他如今名动大江的煊赫,对他在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这其中最起码有一半的人,大概在做出这个决定伊始,便开始幻想着北上即刻手刃一二奴贼宿将,夸功南北。至于真的让他们在北地扎根戍守征战,未必能够坚持下来。甚至可以做最坏打算,一旦战事进展不顺利,这些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
所以,要将这些世家子们集整成军,是要负担很大风险的。而且眼下淮南的军力也已经达到一个饱和程度,实在没有必要负担这无谓风险。
但如果不作回应的话,又不免冷落了人心。毕竟这些人熬不熬得苦暂且另说,肯下定决心北上投军便已经是不小的勇气。
用又不能大用,拒也不能尽拒。所以沈哲子也是考虑良久,才想到该怎么处置此事。
在梁郡城休息一夜,到了第二天,沈哲子便在校场以检阅为名召集这些投军的世家子弟。早间传令,一直过了中午,人员才陆续抵达校场。
进入校场之后,这些人多数也没有丝毫紧迫感和严肃感,不乏人从行进来之后便沿路呼喝招呼,又有人拥挤着上前对沈哲子见礼,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每一个人身后都多多少少跟着一些义从部曲,甲衣弓刀倒算是精良,可见也确是用了心。但那乱糟糟的场景实在是不堪入目,甚至有人已经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商议待会儿入伍之后要宴饮庆祝,继而又抱怨梁郡没有酒水美食之类云云。
点兵台上,就连庾条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深深蹙起了眉头。不过沈哲子倒没有多少异常,只是笑吟吟看着眼前一切,一直等到再也没人行进来,才让兵卒们将整个校场封锁起来。
等到场内鼓声响起,众人终于意识到所在之地并非寻常,不再交头接耳,也都一个个努力的挺胸凹腹,列队而立。
只是这一列队,则更暴露出来一些问题,几无阵型可言,整个校场上就是一簇一簇的杂草一般,每一名家兵义从都紧紧站在自家郎主身畔。那忠心护主的架势,让人怀疑军令对他们而言究竟有没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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