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天色越来越晚了,到场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原本尚算宽敞的官署也渐渐变得有些逼仄起来。毕竟所谓的宽敞也只是相对而言,根本不足以与外间动辄占地数顷乃至十数顷的大庄园相比。到场将近百十人,已经给人以无处安置的拥挤感。
张鉴虽然也是在忙碌的奔走安置,但条件所限,他也变不出更大的空间来,眼见官署外还有人陆续到场,脸上也渐渐流露出苦色,不免暗叹对于驸马在台中的号召力还是小觑了。
过不多久,又有一个披着狐裘的年轻人在仆役引领下到场,张鉴连忙迎上去,走进去才认出来乃是王胡之,他一面吩咐人去通知驸马,一面又快步迎了上去:门庭局促,实在是唐突贵客。王掾请稍待,驸马即刻便来相迎。
王胡之站在门口并不急着进去,看到庭中有些喧哗的场面,脸上颇有几分不自然的神情,看到张鉴忙碌的额头汗水隐现,便笑语道:明昭兄原本也是清任,却要勉为其难的担当起庶务,也实在有劳你了。太保也曾言道,东曹废后新创,也正需要明昭兄这样的清志高才旧勋故人担当,才能让事情尽快上了轨道。明昭兄也是能任者多劳,明昭兄也要有所体谅啊。
张鉴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继而便又笑语道:修龄此誉,倒让我受宠若惊。东曹如今复营,太保以驸马主任,也算是量才用人。我也是食禄任事,哪敢自夸多劳。
正说话间,沈哲子已经从后方匆匆行来,远远便对王胡之拱手道:修龄兄能够漏夜来此共聚,于我真是荣幸。
王胡之本因张鉴的话而有几分尴尬,听到沈哲子的话后,便将视线转过去,强笑着说道:倒要让驸马失望了,我眼下也是事务在身,分身无暇,不能长留,只能在这里浅贺驸马登用。还有一桩事便是太保有言,台内多故识旧知,驸马方新履任,倒也不必急于事务,与同僚应接得宜,通声通息,以后做起事来也更广得援助,更加从容。署内若是布置不开,不妨移至府内小松阁,这几日那里都为驸马备用。
王胡之说完这些后,便礼貌的告辞离开。沈哲子则站在官署门口,似笑非笑的望着王胡之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驸马,宾客确是太多,署内已不堪用,是否要另作布置?
张鉴站在一边请示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既然太保已经有了指示,那就通知庭中诸君移步往小松阁去。
张鉴听到这话便转头去安排布置,继而旁边又有一人凑过来,将王胡之刚才与张鉴的对答复述了一遍。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乐,王胡之这么说分明是在挑拨张鉴要与自己在署内争权,而张鉴的应答却是不乏理智。
由这一点倒也并不足以说王胡之妄动小人肝肠,但却能给人一个清晰的印象,那就是王家的二代们真的是不行了。既没有太保那样总揽全局兼容并包的手腕和胸怀,也不具备早年王敦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已经渐渐有把握不住局势发展脉络的趋势。
当然,这样并不足以让王家顷刻间由高门序列中跌落下来,但若还想再像南渡的第一代那样稳稳站在时局的中央是不可能了。而历史也证明了,即便是没有沈哲子的参与,他们也终将被后继而起者给边缘化。
沈哲子倒不怎么介意王胡之给自己属下上眼药,眼下时间是确凿无疑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哪怕不再做什么事情,只要安心等着王导去世,自己则逐步上位,未来等到他执掌中枢时,王家已经不足为患。
这样的节奏虽然稳定,但对沈哲子来说却是太缓慢,区区一条大江并不足以完全阻隔南北,让江东成为什么与世隔绝的桃源,想要真正在这个时代蹈浪弄潮,那就必须要奋勇进取。江东一来是地域所限,二来是底蕴不足,这个时代的重心仍然是中原的局势变化。
所以,明知道眼下局面已经大好,但沈哲子并不满足于此,他需要在中原局势大变之前的这几年里,争取到一个更加有利的位置,那样才能更有底气的加入到中原鼎业的角逐中。
过不多久,东曹官署内一众宾客们又都行出来,转场去往不远处的太保官署内用来会客的小松阁。台辅高官们在台中也各自都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场所,这个小松阁名字里虽然带个小,但是规模甚至比沈哲子那个东曹官署还要大得多。
台城内空间位置的分配比例,倒是与政治环境相当吻合。台辅高官们数量虽然少,但是却占据了整个台城将近一半的空间,同样其权威也是这些下级官员们极难挑衅的。
沈哲子这一场入职宴会动静不小,甚至护军府专门派宿卫开辟了几条专用的通道,以供宾客往来。
随着后续又陆续有宾客到达,最终宴会到场宾客有两百多人,几乎占了将近一半的台臣名额。这么多人到场,倒也并非完全都是趋炎附势,有的确确实实是在未来职事公务方面有来往交涉。正如王导所言,人情上如果能够保持融洽,那么政事上也会便利得多,最起码能够避免许多无谓的掣肘制约。
抛开沈哲子本身的身份名望不提,他这个东曹掾的职事范围虽然只是人事方面,但却是面对内外两千石的大员,所以牵涉面也是极大,影响力绝不算小。到场这些宾客除了年轻人之外,许多九卿高官虽然没有亲至,但也都派人来打个招呼。
以往没有东曹掾还倒罢了,可是现在既然有了,而且主官还不是一个弱势之人,所以那些两千石的大员们未来若想动上一动,便不能忽略东曹掾这里所起到的作用。
王导居然肯将沈哲子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也足以看出其胸襟并非狭窄之人。这样一个职位,以往是不可能授予人作为起家官,但是沈哲子旧勋实在太高了,哪怕许多为官多年的高位者都难相提并论,所以起家如何也实在不好循例安排,只能拔格举用。
不过这倒也并不足以让沈哲子对王导感恩戴德,毕竟如今时局早已经不同于往日,王家早非一家独大公器私授,不可能堵住他所有的路。
这一场宴会,因为参加者都是台臣,所以话题也不会只局限于风花雪月。所以,在席上沈哲子也将太常光禄吏部等日后在政务上许多接触的部门官员们认了个遍,日后便要常来常往的打交道。
毕竟是在台城重地,宴会气氛虽然不错,但也不好通宵达旦的庆贺,那样也实在太过目无官长了。所以,在到了亥时的时候,众人便陆续的告辞。
沈哲子虽然只是浅饮,但因为乃是宴会的主角,到最后也是有些不胜酒力,礼送宾客的事情只能交给张鉴等属官去做,他自己则先回了官署休息下来。
虽然已经进了台城正式上任,但沈哲子还是有几天的缓冲期。第二天清晨起床,换上了有司送来的簇新官袍,先往太保官署去聆听教诲,顺便拜会各位官长。
当沈哲子到达的时候,太保府一众属官们大半都已经到场,这倒让他有些尴尬,入职的第一天便迟到了,于是在入房后便先对列座于上首的长史梅陶作揖道:职下方新履职,一时孟浪未敛,逾规之处,敬候长史问责。
梅陶作为公府大管家,虽然没有到场也没有派人去恭贺,但自然也知道公府里来了这么一个新贵。他闻言后,神态倒也平静,只是对沈哲子说道:我等公府属员,通常要在卯时正至府以备问询。沈掾倒也没有来晚,毋须自责,且先入座吧。太保若有询问,稍后自会传见,若是没有,辰时后便可各归所署。
沈哲子再谢过之后,然后才转行向末席空位,只是还未及坐定,便听上首有一人言道:沈掾新进入台,已是一护而百应,台内久来无此喧哗,眼下逐末而坐,倒是让我等上席者惶恐有加。
听到这略有暗讥之语,沈哲子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中年长髯之人正面浮讥诮的望着自己,略一思忖才想起来此人名为殷融,乃是殷浩的叔父。
沈哲子倒不知其恶意因何而起,闻言后只是笑一声,说道:岁丰加餐,天寒制衣,这也都是人世至理。旧浪未衰,后浪已起,逐行于末,幸居于前。殷君或是意求安静,又何须怨于世情,若真惶恐,何妨避席。
殷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色已是微微一变,继而便冷哼道:新芽发于凛冬,细浪起于渊底,或有一时新趣,长力与否,还须眼量。
沈哲子新进入仕,倒也没必要与人针锋相对,闻言后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顺势坐在了谢尚旁边的空位上。
望着谢尚递过来的安慰眼神,只是微笑着探出手指按在面前案几上划了一个叉,他倒不知自己因何得罪了殷融,但却明白这老小子得罪了自己,只要自己在位一天,这老小子就别想在自己手里脱出公府混到两千石!
他虽然不能直接阻挠对方仕途,但只要有什么两千石的备选,总能给其找出几个更强力的竞争者,给其强开一个地狱模式。从今以后,他就是这个老小子的凛冬和深渊!
上任第一天,实在比较枯燥。在太保府等了大半个时辰,沈哲子才见到王导,也没有谈论什么公务,王导只是给了他一份手令,让他持此去拜会各宫寺主官,继续混个人面,顺便去将吏部存录的各级官员的名籍阀阅抄录一份,留作日后办公选士的参考。
0525 倦鸟投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主要任务就是游走在台城内,逐一拜会台中那些大佬们。其实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任事,倒也不需要这么声势大动,即便是礼数周全的请见拜望,大佬们也未必有空接待。
不过沈哲子是受了皇太后和王导的双重指示,所以无论对方态度高低冷热,也都去走上一遭,通知他们自己已经来了台城。
这一圈走下来,沈哲子发现吴人在朝中担任显职的也不少,且不说吴郡陆家兄弟,会稽许多人家如今在台中也都有一席之地。譬如接替卞敦担任廷尉的丁潭,那是越过了原本呼声很高的褚翜担任九卿高位。由此也能看出豫州人家在痛失庾亮这个旗手之后,整体的势弱。
还有会稽孔氏,也有数名族人在台中高居显职,各领风骚。
不过这些吴人高官对沈哲子而言意义并不算大,本来按照地域来划分政治派系就是有些不准确的。别的不说,单单会稽孔氏,其本身影响力便已经超越了南北的界限。哪怕如今会稽已经被沈家经营的水泼不透,但仍然影响不到其家的势位变迁。
沈哲子虽然也依足礼数去拜会这些人,但得到的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接待。当然,他也从来不会天真到以为比邻而居便是自己人。事实上,这些三吴旧望人家与沈家这样的新出门户天生便有一些立场和利益上的冲突,反而较之南北之间的交流还要更困难一些。
比如那个早先曾经追随过沈哲子的孔混,虽然还和沈哲子保持着颇为和善的关系,但也仅止于此。因其家世所定,其人自有固定的人生轨迹和升迁渠道,既不需要仰仗沈哲子的提携,彼此之间也很少会有重叠。
沈哲子眼下既没有一统朝纲的需要,也没有那种实力,对于这些人的冷眼疏远倒也并不感到失落。毕竟会稽的实惠,他家已经占住了,而在朝堂之上,彼此之间的发展路径本来就没有什么冲突和交叉,互相礼待即可。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陆晔对于他的造访显得比较热情,甚至亲自迎到了官署门口,彼此坐定时,又让次子陆嘏居于侧席作陪。
陆晔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这个年纪哪怕在后世能够保持身体健康都算是不容易,因而面相也是一日较之一日苍老。他半卧在软榻上,榻旁则分立数名仆人,或持汤盆或持唾壶,同时还有松香柏实丹砂干参之类的养生之物。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到陆晔老眼昏花气息浑浊,而旁边侍立之人则两眼紧紧望着这位老人家,似乎随时准备抢救一般,他心里其实不乏忐忑,不免有些担心今次的拜见弄不巧别成了吊唁。
虽然已经是盛夏时节,但陆晔身上还是围着一层薄衾,可见确是体虚。他懒笑一声,对沈哲子说道:倒不是礼慢维周,要在卧榻见客,实在是老迈之躯不堪久坐。
陆公何必言此,后进微末斗胆请见,能得接见已是惶恐荣幸。
沈哲子闻言后连忙起身再拜一次,虽然老家伙背地里没少下阴招,但终究年龄资历摆在那里,眼下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模样,沈哲子就算要计较,也只会找他儿孙的麻烦,又怎么会对一个老人家失礼。这点涵养,他还是有的。
陆晔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而后那浑浊的老眼就这么望着沈哲子,似有些怔怔出神,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每见我吴中琼玉璧人在席,总要伤怀于春秋太匆匆,不肯饶我。维周今次入台,恰如碧湖投石,倒是激起不小的涟漪。我吴中子弟进官者有之,但能如维周一般牵扯人心者,已是久来不见。少年公才,此言不虚啊!
沈哲子嘴上谦恭道谢,心内却不免有几分狐疑,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家与陆家虽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但也总免不了新旧门户的冲突,自己这里虽然也时常与陆家年轻子弟往来,但对于陆晔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修复关系的举动。以陆晔的名望地位,何至于要如此吹捧自己。
陆晔歇了半晌,才又说道:刚巧维周是近日入台,若是再晚几天,这一面只怕就要错过。
见沈哲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的陆嘏便解释道:家父已经向朝廷请辞,不日就要归乡静养。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诧异,要知道像陆晔这种级别,那就是镇场子的存在,待在台中哪怕什么都不做,底下人便会多几分安心。他见陆晔虽然老迈,脸上却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可见一时三刻内老命还是有得捱。
陆公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东方定,诸废待兴,正是社稷渴贤急用之时,恰恰需要陆公这样的柱国干城坐镇。陆公此时归乡,苍生将要何望?
陆晔听到沈哲子这话,嘴里发出一个沙哑的笑声:大江滚滚,亘古永恒,从不因谁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内,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希望能亲眼见到我吴中乡人们越趋兴旺。维周你是少年拔贤,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这浊汤中,我虽然德才愧于年齿,但也不乏自知,确是已经老不堪用,无谓强留惹厌。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不乏感触,他对陆晔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江东至今没有碎掉,尚能维持住一个局面,老家伙们就算各自有算计,但也确实是有一份维护之功在里面。
如果没有他们积极参与到中兴建制,单凭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马睿这个越府小马仔想要在江东站住脚跟,那是做梦!虽然吴中向来内斗成风,但是像沈家这样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数。即便不能团结起来抵制侨人,也能各自蜂拥而起将此乡蹂躏的稀巴烂。
当然这也并不足说明这些吴中旧望人家有多么忠心,归根到底,他们也需要朝廷所带来的大义,来震慑住乡中那些后起挑战他们的人家。可惜终究还是没能防住,被沈家另辟局面弯道超车。
维周你倍言惋惜,其实我是腆颜受之。譬如倦鸟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乡中旧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难老死北尘中啊!
讲到这里,陆晔神情更显灰懒,继而便摇头叹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气衰,竟在维周你这韶龄俊彦面前发此败声,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内虽然狐疑,但还是摆手道:陆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于自此后不能多闻贤长德音,不免大憾。禾苗总要植于沃土才能茁壮而生,良言虽止只字片语,于我却如甘霖。
陆晔将沈哲子留了小半个时辰,只是絮叨说什么年老思乡云云,最后实在是精神倦怠,才让陆嘏将沈哲子送出来。
临别之际,陆嘏又言道老父近来精神算不上好,感慨道:家父体沉意懒,为人子者不能长奉席前,可谓大不孝。我也真想抛弃这一身职事,归乡敬奉。
这父子二人言谈形态都透出一股怪异,沈哲子也是离开了一段距离后,才渐渐有所明悟。他们这父子二人唱和之间,是要用乡情之类的来迷惑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要归乡有所谋划。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沈哲子也就不再去拜会旁人,而是回到自己官署里去,让人送来台内近期的人事变动。一查之下,果然发现端倪,月中上旬,陆嘏突然被加了一个广武将军号。
将军号在如今的江东本来就不慎严谨,不是什么值钱的职号,况且这个将军号甚至比沈哲子原本的昭武将军还要低了一等,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陆嘏出身吴中名门,入仕起家便是清品,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军职,突然加了这么一个职衔,则就显得有些古怪。
时下士族子弟为官本就是允文允武,随时都可以切换,但沈哲子当然不相信陆嘏年近不惑突然有了什么投笔从戎的壮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台城呆腻了,想要谋求外任。再联系父子二人今天的表现,那么陆家很有可能想要争取吴郡太守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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