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家父倒是说了,心中积郁,若不打人不能畅怀。老拳生风,伤了旁人未免又有不美。我既然身为人子,年来又长成了身体,受得住几拳,正合拿来泄愤。
讲到这里,温放之语气不免更凄楚,乃至于怀疑生在这样的家门幸是不幸。他当然也清楚,父亲动手打自己全是因为对驸马有不满而迁怒,谁让往日他在家里总是夸赞推崇驸马。驸马离都,他心内反而有些庆幸。
自家老爹脾性如何,他最清楚,近来被都中许多吵闹搅得烦不胜烦,若是见到了驸马,也不会有好脸色。
庾曼之闻言后不免庆幸,如果他老子眼下在都中,他的处境未必会比温放之好多少。看到温放之凄惨模样,越发坚定了要窝在沈家混日子的打算,绝不能被他父亲诳去历阳管教起来。
感慨片刻,庾曼之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榻上爬起来,从角落里的木箱中翻找片刻,才找出一张巴掌大鞣制得异常平整,表面压刻着精美花纹的小牛皮递给了温式之,吩咐道:收好这一张皮劵,以后就算再被温公赶出了家门,只要有这皮劵在手,保你在都中吃喝不愁。
温放之接过那小牛皮反复端详片刻,听到庾曼之这么说,不免好奇道:这一张皮子是什么东西?怎么就能保我吃喝不愁?
庾曼之坐回来,满脸自得笑容:你可不要小觑这一张皮劵,眼下在都内不拿出十几万钱来,都不能得见。就算拿得出钱,还要看你家世够不够资格,才能真的入手。眼下都中尚在大建,繁荣已是指日可待。类似即将建成的西市,还有正在筹建的东市,并秦淮河沿岸诸多仓储码头,来日都是能够日进斗金的大产业!
朝廷资用匮乏,眼下营建都是仰仗驸马乡人的吴中门户捐输,日后新都建成,必然是吴中门户与少府共同经营这些产业。但都内是南北合融,哪能只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所以,前段时间驸马也是与少府有司共商良久,决定将这一部分盈收集合起来,构建一个鼎仓。鼎仓是什么?鼎为社稷,仓为资用,社稷永固,资用不竭!
那又跟这一块皮子有什么关系?
温放之对此类事并不敏感,因而也听不懂庾曼之具体在说什么。
不是说了,不能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要南北都作分利,世道才能平稳。按照吴中人家已经投入的物用,加上少府那里的估量,这个鼎仓所有产业达十数亿钱之巨!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你懂不懂?我伯父在台之时,台中岁入不过区区数亿钱而已,扣除各种资用俸给,甚至还有亏空。这个鼎仓,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啊!
庾曼之讲到这里,神态已是激动的很,他对钱财同样没有什么概念,这番话都是任球转述,近来讲得多了也就熟练起来了:你手中这个皮劵,就是鼎仓的分利券,持此年年与国分利。扣除少府在鼎仓的占有,余者分作五千份,吴中人家独占三千,余者两千份都中各家分购。这皮劵可是与名爵相当,能够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
0512 贫富悬殊
一温放之听到庾曼之的解释,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也瞪大起来,继而便觉得手中这块牛皮滚烫,忙不迭推回给庾曼之:几亿钱?如此贵重礼货,我哪敢收!
庾曼之闻言后便笑语道:你这小子还真是痴愚,我说的是整个鼎仓可比十数亿钱,又不是独独这一张皮劵。当然,这皮劵也是价值不菲,原本定额乃是十万钱一份,如果是外间想要购买,如今已经作价二十多万钱,仍是有价无市。
不过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这皮劵只是一个凭证,以后凭此再打造出一批金劵来,彼此置换,那才是真正的代代传承。不过眼下都中资用匮乏,主要还在营建,也就只能因陋就简。凭此一份皮劵,日后年年分利。只要建康日趋兴旺,便能分利递增。
庾曼之本人对钱财也没有什么太大概念,摆摆手一脸豪气笑语道:我庾二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人家,但也绝对不会亏待良友至交!你也知我亲翁是郗公,前日派子弟入都,一手买入二十份皮劵,赠我五份,来日成婚还要带来五份。驸马那里也言道,我若能卖出百份,便赠我一份。
从一个打秋风吃白食的无赖,陡然一跃成为百万富翁,庾曼之也是膨胀得很,颇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姿态:钱财不过身外冗物,若无其伴随,不免形单影只,怆然可怜。但也只是足用即可,太多冗物挂在身上,实在是劳心费神。
我将这一份皮劵送给弘祖你,你可不要因此自得自满,或是学旁人骄奢浪费。你也是已经订婚之人,成家自立指日可待,自然要有长计,若是囊中欠物伴随,难免妻儿都要为贫所困。
庾曼之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不乏感慨的对温放之说道。
温放之闻言后不免大感受用,连连点头道:长民兄你说得对,正如今次家父愤恼难耐,将我给逐出家门,若是我在都中还有旁的家院,不至于腆颜寄在驸马家中。眼下尚是自己一人,如果来日妻儿都在身畔,若无片瓦遮顶安养,实在愧立人前!
说着,他又拿起那皮劵收入了怀中,然后又说道:长民兄你说的什么鼎仓分利,我是不懂,但料想长民兄你不会骗我。既然这是长利传家的事情,又是驸马筹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衬一二。只是一份皮劵有些少了,不知长民兄这里还有没有?我也不用赠送,市价多少依价购买,这一份的钱款,稍后我也让人送来。
庾曼之闻言后便摆手道:长计是好,但你也不用太过为难自己。就算是没有这些长计,都中诸多旧知,也不会坐视你庭门简陋。这样一份皮劵,如今已经是作价二十万钱,你都还没有
二十万钱?
温放之听到这个数字,便皱眉沉吟起来,乃至于用手指轻轻在案上拨划。随着算盘在吴中传出来,这种较之算筹更方便直观的算法便很快在江东其他地方风靡开,许多人家自己学习算学,都是以此来学,抛弃了早先的算筹。
庾曼之见温放之这幅模样,不免觉得自己话多失言,让温放之有点钻了牛角尖,矫枉过正。要知道二十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近来接触许多人家子弟,其中不乏对此深感兴趣者,但是困于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温放之眼下又没有任事,温家本身在都中也没有太多产业,即便温峤因功获赏大量封邑,但其人尚在,自然也轮不到温放之来继承打理。让这个小子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就连庾曼之自己,也是靠的帮驸马打工,加上结了一门好亲事,若是凭他自己,真的一份都买不起,即便叔父那里给他一些钱财,也都被他平日开销花掉了,根本就没有储蓄。
他刚待要劝说温放之看开一点,便见这小子已经又抬起头来说道:二十万钱,确实是不便宜,这样吧,连带我手中这一份,我一共要买五份皮劵。近来我是不敢归家,等到驸马回都,家父允许我归家之后,我再让人清点财货给长民兄你送过来。
多多少?
庾曼之听到这话,一如先前温放之的表情,舌头都有些打结: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温放之看到庾曼之如此反应,略有羞涩道:家父本身不好置业,我其实对此也所知寥寥。前段时间,家里多有江州家父旧僚拜访,因家父平乱后便直接归都,乏于相送,因而补上一些送礼。其中许多财物,家父懒于去收,那些访客便都送到了我处。具体数额我也不清楚,不过现钱的话,百万钱应该是有的。
庾曼之听到这话,更是深受打击,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还是在关照小兄弟,没想到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家伙家资比自己要丰厚的多啊!想到他早先吃住在沈家,就连购买一张好弓一具好鞍都要踟躇良久,如今乍富已经满足的不得了,却没想到人家温放之早已是身怀巨款!
时下官场之中,官员肯任实事已经是殊为难得,至于贪污根本不成罪名。多少家道中衰的世家子,做梦都想求任一方掌印之职,哪怕是在任上并不大肆贪墨,单单年节的礼数往来,加上赴任和离任的迎送,便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想到自己有眼不识豪富,居然在温放之这个真财主面前沾沾自喜的炫耀,庾曼之便羞涩的面皮微烫,也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呵呵干笑。
不过他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埋怨自家老子实在不争气,人家温峤担任一地刺史,哪怕离任,子弟还能受惠良多。如今他老子也算是外放的方镇,而且还是居于西藩要地,居然自己这里就没人来送钱,让他在都中颇有穷困潦倒之感。人和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当然,庾曼之是不知道,并非他老子不行,而是他老子直接就在历阳那里拦江收钱,大索资财以作军用。别人既然在历阳已经交了一分钱,又何必再来拜访他这个根本不管事的庾家公子,毕竟谁家钱财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人家温放之,本身其父温峤便懒于收礼,离任后又不是被疏远贬斥,高居尚书令之位,又出面帮江州人家说合争取,自然就便宜了温放之。
庾曼之是没有受皮肉之苦,但是被他老子穷养在都中,还没成亲已经要仰仗妻家贴补,跟温放之比起来,倒也说不上谁的处境更好。
不过庾曼之倒也没有尴尬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传信,离都日久的沈哲子已经回来了,眼下已经回了乌衣巷的公主府,请他过去。
0513 无米难为炊
一沈哲子其实昨天就离开了涂中过江来,只是在城外庄园里又逗留了一个晚上。郭诵这一趟随他一起过江倒也并非只是担当护卫,还要负责将取得的成果转告给庾怿。
庾怿在历阳那里,虽然经营也有所起色,但时间终究还是太短,根基太浅,加上历阳周遭被战事破坏的太过严重,所以对外部的援助也是渴求得很。
要获取援助,一方面是争取当地人家的支持,比如沈哲子今次过江所做的事情。涂中那些人家在整个江北,实力算是偏弱,所以沈哲子才将之选作江北试水的第一站。
用钱粮资助,鼓动那些人家去杀胡,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以外,也是为了将涂中拉得更紧密一些。等到那些人家适应了这种合作的方式,便可做更进一步的规划,比如在涂中侨立郡县。
继续在江北侨立郡县,是庾怿的主意。此举在时下而言,不只是一个表面的慰藉,将同籍人家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对小民而言,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其原本的生活环境,对于侨门旧姓而言,原本溃散的乡望乡资也能因此再经营起来。所以,这一举措对于收买人心是有极大好处的。
庾怿早先并没有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履历,接手的又是苏峻所败坏的一个烂摊子,想要尽快让人心归附,只能使用这样的大动作。
沈哲子想要在石勒去世前后对中原有所动作,也需要把江北过于分散的势力捏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借助于朝廷的大义,更好的掌握区域和发动人力。所以在这方面,他跟庾怿的目的是相同的。
等到庾怿在历阳彻底站住了脚,未来一两年之内,便要进据江北另一个重镇合肥。拿下合肥之后便可以以此为中心,往左右延伸,届时便可以在涂中侨置豫州郡县,安置大量豫州籍的流民。
如果完成这个目标,整个建康的西面和北面便被豫州所包围,到了那时候沈哲子也就没有再留在中枢的必要,可以直接过江北上掌军,担任涂中侨郡的太守或是都督。
比较乐观的估计是,能够在两三年之内完成这个目标。除了庾怿那里还需要积攒实力以外,沈哲子也还需要在台中积攒一部分资历。
郭诵离开的时候,又带走了一部分钱粮,沈哲子倒还不觉得如何,可是在京口负责为他筹措钱粮的钱凤和沈克已经是叫苦不迭。甚至沈哲子从江北还没有回来,便已经接到二叔的抱怨,摊子铺的太大,钱货物用水泼一般往外撒,几乎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这两天大事集中爆发出来,他家想要取得长足进展,自然要有所付出。说实话,如果不是早前数年间将大量乡人们编入合作社,提高了生产效率,加上商盟遍及整个吴中的资源调度。单凭沈家自己的力量,东扬军的成立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家再怎么有钱,要凭一己之力维持一个几万人的大军团,从装备购置到给养消耗,还有士卒的功酬俸给,即便勉强能做到,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举重若轻。东扬军虽然在战场并没有太过亮眼的表现,但是其成军在战略上所提供的震慑力,却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建康城的营建同样是大耗钱粮的事情,虽然沈哲子借助囤积大赚了一笔,但是又几乎原封不动的撒了出去,确立了他家在整个营造过程中当仁不让的领导地位。建康城的营造过程,就是他家对整个建康城的渗透过程,这份钱是不能省的。
今次过江与涂中那些人家谈生意,沈哲子其实只是在强撑架势而已,其实无论是京口,还是建康,眼下都没有太多钱粮往江北运送以维持这个交易。至于吴中那里,眼下也实在不宜抽调更多,否则便可能造成吴中本土的动荡,竭泽而渔。
不过对此沈哲子也不担心,涂中那些人家即便热衷于此,最开始也肯定只是试探性的有所行动,不可能一开始就大举屠戮羯胡。等到他们做顺了手,又已经到了秋粮入仓的时间,那时候局面将会大有缓解。
除了这些之外,便是沈哲子封地的建设。虽然仅仅只是几乡之地,但想要尽快有所见效的话,大量的投入是免不了的。而且,早年他并不在乡土大搞军工,就是考虑到原料运输和人工等方方面面,吴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优势。现在在江北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些事情必须要尽快经营起来。
乌江那里,一方面沈哲子自己调集一部分吴中家人,又在建康城赈灾过程中贪墨了大量的工匠,庾怿过江后也在搜罗难民往他封地里塞。人力方面是不乏的,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些人的消耗,和诸多冶铸必然要投入的资金。
乌江是沈哲子的私产,这方面也不好过多仰仗商盟。如果不是沈哲子本身就掌握大量的资源,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支持住。
对于沈克的抱怨,沈哲子倒也理解。沈克虽然是自己的二叔,但毕竟还要为商盟整体负责。吴中那些人加入了商盟,但却不是沈家的奴仆,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如果没有足够的回报,人心就会涣散,不攻自破。
所以沈哲子现在也不得不精打细算,需要开辟新的财源,最起码熬过眼下几个月。等到秋收之后,自然又是一条好汉。别的不说,单单夏季吴兴包括东扬州几郡的台资税物的押运,就能给他回一大口血。
在都外庄园里算了一整夜的细账,第二天沈哲子刚一回到都中,便将庾曼之给唤来,问一问交待给他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沈哲子刚刚沐浴完毕,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庾曼之便与温放之联袂而来。
驸马总算回来了!若是再不见你,只怕生不能见啊!
看到沈哲子之后,温放之神态满是激动,虽然身为人子不得不做一个出气筒,但他老子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再来这么几次,他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庾曼之在旁边已是大笑起来,指着温放之脸上的淤青道出缘由来,大大缓解了刚才心里的郁闷。他老子对他虽然也不爱惜,但最起码不用承受老拳之苦啊。
沈哲子听完后,也是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过偶发兴致离都远游一趟,倒没想到弘祖竟在都中代我受过。真是对不起了,既然温公有召,明日我定去府上拜访。
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也没什么,其实都中近来骚乱也是不无道理,家父心烦是理所当然,但若因此迁怒驸马,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见面后家父言语有冒犯,驸马你可不要介意。
温放之对驸马那是推崇得很,并不觉得沈哲子有错,反倒是他父亲实在是一言难尽,气恼就气恼吧,何必要打人出气。人家太保也受困良多,也没听说回家就打王螭虎。
心里虽然有不满,但既然决定了驸马已经归都,温放之还是连忙告辞返家,安排家人给台城中的父亲送信,临走前还对庾曼之说道:那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家后就安排人将财物给长民兄你送来。
庾曼之本来还是满脸微笑,听到这话后,脸色很快又变得幽怨起来,望着温放之的背影良久,才幽幽一叹,转过头来苦着脸对沈哲子说道:驸马,我父待你远比待我要亲近得多。依你来看,他是不是对我厌弃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略一错愕:怎么这么问?
言道这个问题,庾曼之便是一脸的感慨:温弘祖一个孺子,都能室累百万之资,我也算是已经任事,且有旧勋在身,但却每每要学阮诞伯,囊中只留一钱,恐其羞涩。我也是个血气男儿,也愿像沈二一样美婢盈门,也愿像云貉一样名马满厩啊!
哈,你的志向还真是不浅。你难道不见二兄他为了养那满门美婢,每日在工地操劳?云貉那小子整日内外周转,非是御马,而是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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