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可是看到跟随在沈哲子队伍中完好无损且又满脸羞愤望着他们的邢岳,这些人才发现其实也真是多此一举,他们仍然不能把握沈哲子的想法。气力逊于人,而乡人又不能共守进退,终究还是免不了受制于人。
老朽秦黎,虽然长在乡中懒卧,但也多闻沈驸马之名。沈侯少年壮志,名传江表,今日得见,于我实在幸甚。
沈哲子等人行到近前来,对面一名站在中央的灰袍长髯老者迈步上前,对沈哲子说道。
旁边另有一名中年人也行上来,笑语道:秦老或许还与沈驸马有几分渊源可叙,早年尊府大君沈澜公过江任事之时,正与秦老同县而任。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愣,他那未曾谋面的祖父沈澜,可是最典型的土财主,平生唯独钟意在乡中巧取豪夺,否则也不会留下偌大家业供他们父子两个折腾。沈哲子都不知他祖父居然还有过江任官的履历,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显职,顶了天也就是一个县尉。
不过这也就是一个打开话题的借口而已,倒也不必深论,沈哲子上前作揖,笑语道:多谢长者高眼有望,年浅识短,疏于礼见,还望见谅。
对方倒也没有由此而攀关系的意思,点明此节后,其他人便都纷纷做自我介绍。
今次前来会面的人家共有七家,那个私自前来的邢岳并不能算数,那个小子本身应该也做不了什么主,只是为了来见偶像一眼,可以不论。
这些人家各自的背景,杜赫也都与沈哲子讲述过。
那个名为秦黎的老者,大约可以视作这些人的一个头目,本身年纪已经最大,家势在涂中这一片区域也不弱,聚集了千数户乡人,中兴之初曾经担任过滁县县令,只是并没有过江经营,因事被免之后,便一直居住在乡中。不过其家子弟倒是多有在外,甚至还有在台中任事的。
另外几家也都有相似和不同,有的世居此乡,有的则是举族南来。其中一个比较值得一说的便是梁国陈氏,此家倒没有什么旧望,但是实力却在涂中这些坞壁主当中都排得上号,合族男丁家兵部曲两千余众。
去年沈哲子在豫州败军中招到的一个降将陈综便是这个梁国陈氏族人,关系与这里的陈家大概等同于沈氏东西两宗,算不上亲近,但也有话可说。
这个秦氏和陈氏,也是杜赫挑选出来,需要重点关注的人家。如果与这两家能够保持一个良好的往来,那么其他人家纵有观望,也都不足为虑。
因为有了邢岳那一件事,这些人也不好意思再强要沈哲子孤身入营,于是杜赫便点出了五十余人,随着沈哲子一同入营。
鹤岗这个地方地势不错,本身是一片丘陵缓坡被削平,下方有一座湖,其他各方面都有道路连接。沈哲子等人穿过高至肩膀的土墙行入进来,便看到开阔的空地上分布着许多土台,也有许多简陋的屋舍散布在其中,确是符合一个集市的模样,甚至还不乏有交易在进行着。
坞壁虽然兼具军事和生产职能,有着极大的封闭性,但也是受限极大,并不能完全的自给自足,其本身的生产能力也都参差不齐,并不能彻底满足生活所需。像是食盐和铁器等这一类对产地和技术有要求的生活和生产品,往往还需要从外界获得。
只是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一个安全稳定可以完成交易的环境,即便有短缺,也只能因陋就简。涂中这里因为地近江东,局势还不算大崩,可以通过交易来互通有无。可是再往北到了中原地区,如果本身的生产能力达不到,而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出外劫掠,那也只能闭门等死了。
沈哲子在行过集市的时候,也在注意观察那些正在进行的交易。通过这些商品的种类数量和交易的方式,能够更深入的了解到区域内整体的生活环境。
这集市面积不小,但是商品的种类却并不多,且大多集中在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上。譬如大豆菽粮等杂粮,綀布葛布等等布匹衣物,还有就是竹筒笼筐瓦罐等等简单的工艺品。当然也有比较大宗的商品,车驾舟筏木方竹竿禽畜等等,只是这些物品没有实物,用一些符号来表示,谈妥了交易再带人去看货品。
至于交易的方式基本上就是以物易物,前一刻还是商品,下一刻就能转为货币。至于认可度最高的交易品,还是食盐和粮食。一小袋食盐,在这个集市中便能换到大量的货品,稍微大量一点,甚至都能引起哄抢。
至于粮食,因为种类的不同,价格也是悬殊严重。其中最贵的便是稻米,麦粟等次之,豆类菽粮则价格最低,彼此之间的差价甚至悬殊到十数倍不等!
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这里的生产环境极差,没有稳定性可言。决定货品价值的,并不独独只有用途,虽然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杂粮也能果腹,让人活下去,但是获取的难度要比稻米低一些。
诚然稻米是时下的主粮,但是生产环境和季节都有要求,生产周期也要更长一些,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才能保持持续的收获。如果有旱涝自然灾害或是战事**等突发状况,一季的劳作都将化为泡汤,颗粒无收。
菽类杂粮则不同,并不完全依赖于水田,哪怕是未经开垦的荒地也能有不错的收获,可供种植的范围要更大一些,而且如果不是霜寒洪涝等特别严重的气候灾害,可以做到快收多收,种植起来远比稻米要灵活得多。
自然而然的,稻米就成了奢侈品,乃至于具有了货币属性。寻常人哪怕是收获些许,也都舍不得自用,而是存留起来用于交换。
因为沈哲子间不时的停下来观察那些交易,因而众人也不得不频频停下来等他。那些坞壁主们未必猜到沈哲子能在这集市上观察出什么,只道是膏梁子弟少见多怪,对这种寻常事物也有充足的好奇心。
沈驸马久居江东繁华之地,应是少见此乡寒伧简陋,风物寡淡,乏甚可陈,倒是要让驸马见笑了。
那个老者秦黎行至沈哲子身边,不乏感慨叹息道。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厚朴之乡,民生向上,物赋人情,虽然远于浮华,但却近于民生根本。丝缕颗粒,都是来之不易,物力维艰,爱物及人,恒当珍惜啊!
周遭那些坞壁主们,原本还因为这个纨绔子少见多怪而颇感不耐,可是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一时间已是颇多感慨,乃至于对沈哲子改观许多。
这集市虽然难称繁华,货品也都是简陋粗糙,但只有他们这些长在此乡的人才能明白,单单眼前这个局面已经是怎样的来之不易。这就是他们生活和奋斗的全部,虽然简单贫苦,但仍在认真努力的活着!
因为沈哲子的缘故,一行人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穿过集市,到了湖畔一座规模不小的竹楼。这竹楼左近守着许多携带兵刃的壮卒,应该是这些人家各自带来的护卫,最小的一批都有三四十人,可见彼此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毫无戒心。
众人入楼之后各自坐定,下面才有不知哪一家的仆从开始捞鱼杀羊,准备餐食,就连烹饪都是在露天的场合进行,不讳人见。
寒暄少顷之后,秦黎才对沈哲子说道:江东自有风物美胜,人物风流,涂中却是沙尘飞扬,非士居之乡,倒不知驸马此行为何而来?
既然猜不到对方的来意,不如索性直接发问,干净利索,免得再纠缠下去,暴露出更多自己乡人们彼此猜忌的丑态。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不免一笑,这种不甚高明的双关语,既可以听作是没有什么士人生活的地方,又可以听作不是他沈家的地盘,要知道他家老爹沈充正是表字士居。
大凡风物,长视者目作寻常,乍观者穷生意趣。秦老过谦了,我本身好动难静,在家读书时便常有感于九州地大物博,有志览尽。成人后却是困于杂事诸多,反而不能明志。山河旧好,俱陈于晋祚之下,应趁年少且疾行,勿待老来空嗟叹。
这话一说完,席中便有人笑起来:沈驸马此言倒是颇合韶年锐气,秦老人事历遍,反倒对初心有所忘怀。
秦黎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滞,有些不悦的扫了开口那人一眼,心中却不乏无奈。这些乡人也真是不知轻重,自己在帮众人探问这位驸马心意,他们又急着附和来奚落自己做什么!
因为乡人们彼此看不顺眼的奚落,气氛一时间又有些尴尬。过了半晌,餐食送了上来,众人用过了饭之后,那个梁国陈氏的族人陈勉将食案一推,望着杜赫说道:杜君携众北上,初临此乡便是干戈大动,扫荡河岳,战获累累,倒是让人侧目。
杜赫闻言后微微一笑:王命加身,岂敢懈怠。那些聚众桀骜之徒,败坏世风,祸乱乡人,死不足惜。不过王命不薄人情,我任事于归乡,还要仰仗在座诸君善助,彼此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我倒要请问杜君,我家蛰居于此乡,可曾有损于乡德,又或有悖于王法?前日杜君过境,却使人侵我家马数十匹,屡问无答,今日总算见到杜君,不知可否为我解惑?若是朝廷征用有虚,身为王统之民,我自无二言。可是杜君却不问自取,不觉欺人太甚?
讲到这里,陈勉脸色已经有几分难看。他家也是武宗传承,迫于战事而南迁,因为乡资大损不敢过江涉入那一汪深水,但并不意味着就软弱可欺。哪怕客居于涂中,左近人家都不敢轻捋虎须,却被杜赫狠抢了一次,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
陈君既然有问,那我也不妨道你。前日我部清剿盗匪,确是得获一批畜马,县府旧典早已不存,也难检索旧主,这些赃物便留用下来。今日陈君有问,本来不该有质疑,可惜当时杀得太尽,已是死无对证。不过那群盗匪似乎还有余寇流落在外,来日若是擒到辨明,自然物归原主。
杜赫笑吟吟说道,陈家在中原有路子,因而能够弄到质量上佳的马匹,杜赫本来也是打算购买一些,可是屡次遣人拜访不被接待,索性直接趁着追杀盗匪的时候抢了一批。还是不可能还得了,而且被他所围剿的那批盗匪,本来就与陈家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言道赃物也不为过。
听到杜赫这敷衍之语,陈勉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倒不知杜君下次何时出兵?若是那些流寇迟迟不能擒获,难道我家马匹就要长充为用?
究竟谁家的,眼下未有定论。至于何时会再有行动,军事实在不好透露太多。陈君请放心,如果这件事有了眉目,必定第一时间通知。
看到陈勉一副横眉怒视模样,而杜赫则是推诿拖延,席中众人也不乏暗笑。对于他们而言,这陈勉其实与杜赫一路货色,都是恃勇而侵他们乡土之人,只是杜赫因其背景,要比陈勉更让人忌惮,最好能斗得两败俱伤!
啪!
陈勉大袖蓦地一挥,食案上杯碟突然散落一地粉碎成渣,他自席中豁然而起,对沈哲子说道:一时浪行,非是对沈驸马不恭。实在是这杜道晖欺人太甚,让人不能静念。
不妨,不妨。我不过一个闲客而已,倒不知陈君与道晖有此龃龉。王道不能行于此乡,既然有了争执,谈不出一个结果,那就打出一个结果。既然那么多天已经忍耐下来了,陈君何妨再稍微忍耐片刻,毕竟此刻席中可不是只有你们二人。宴不成宴,实在不美。
沈哲子虽然微笑着,语气却更让人愤怒的抓狂:我也算是适逢其会,稍后正移步观你二人整军布阵,一战决定生死。若是道晖毁在此乡,正可以为他马革裹尸,归乡安葬。
这么说,沈驸马是打算彻底包庇杜道晖?
陈勉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阴沉的滴下水来。
倒也谈不上包庇,我与道晖毕竟有旧。你们二人又争不出一个是非,各执一端,旁人也不知该要信谁。你们各有固持,我就算说什么,阁下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也缓缓起身,蓦地飞起一脚,整个食案都被踢翻出去!席中众人见状之后,脸色已是一变,纷纷避席而起:沈驸马切勿冲动
一时浪行,非是对诸君不恭。诸位请各自安坐,若是恶客有扰,即刻请去,不再叨扰。
沈哲子冷笑着望向陈勉,这家伙若是肯心平气和的谈,哪怕为了获得一个稳定的马源,他也打算补偿一部分财物,就当将那些马买下来了。但如果要耍横,既然都知道杜赫是他的人,而此乡本就是一个不问是非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会示弱。
陈君稍安勿躁,今次各家碰面,确是有事要谈,纵然彼此有些私怨,难道不能暂且放下事后再论?
秦黎是席中年纪最长,眼见局面渐有不欢而散的趋势,连忙开口劝告道。
陈勉闻言后已是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可谈的?这貉子仗势欺人,诸位难道还看不出?他在江东逞威惯了,过江后还要按人头低,真是笑话!当年祖镇西未有此穷迫,戴若思都没有凌辱至斯,他算是个什么?国鼎已分南北,就算此乡难居,丈夫四野何处无居?大不了再往北上,我又何惧之有!
众人听到此言,已是纷纷色变。他们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敢于当众说出来的,却是很少。
0508 禽兽之声
>狗屁不通!
众人尚在惊愕之际,席中已经响起一个愤怒近乎咆哮之声,那刚被沈哲子收拾过一次的邢岳蓦地自席中跃起,大步往上冲去,戟指陈勉怒喝道:诗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北地羯奴,败坏神州,即便僭制,如何能称之国鼎!堂堂华夏冠带男儿,与逆贼共戴一天已是平生大耻!如此狂悖之语,无耻之尤,不异于禽兽之声!狗贼敢为此想,也配自称丈夫!
眼见这邢岳如此激动,众人不免又是愕然。
就连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都不免怔怔出神,几乎忍不住要拍掌为这邢岳喝彩!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所见之人或是奔波于生计,或是劳碌于家业,或是沉迷于虚名,或是勤奋于权谋。
哪怕是他自己,在面对如此一个几近沉沦的世道,都要时刻警醒自勉,才能一直守住初心,不为人事之困扰所遮蔽。如此壮烈之言,实在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尤其是从当时之人口中听到,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鼓舞和振奋!
那陈勉一时激愤失言,心内也是不乏忐忑,可是在听到年轻人如此辱骂,心内已是怒极。他本身亦非软弱之人,当即便跨步迎了上去,怒视着邢岳喝道:竖子狂言,你是要试一试我剑刃锋锐与否!
邢岳闻言后已是冷笑起来:无君无父,少恩寡亲之徒,忠义之剑正要手刃你这种败类!
说着,他已经往腰畔摸去,却摸了一个空,稍一错愕之际,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被缴了械。
不过未待他转身,另一席上郭诵和杜赫已经都站起来,郭诵抬手将刚才缴获的配刃丢了过去,笑语道:小子虽是智浅性躁,纯义一点已经可取!毋须彷徨,涂中还非羯土,岂无忠义立足之地!
那邢岳反手一抄,已经将利刃持在手中,继而便抬头望向了陈勉:狗贼亮刃!我不欺你力衰,楼内楼外,你家有什么勇武子弟要指派出来,我都等着!
陈勉闻言后也是冷笑起来,佩刀自腰畔掣出:要杀你这竖子,何须假手旁人!愚夫可笑,你视人为兄弟,人视你为仇敌!大江滚滚,天堑隔绝,非是我弃君,而是君弃我!奔南逐北不得安处,忠义又能何存?从今起只问活路,不辨是非,匹夫尚有一刀,安能束手待毙!
转眼间,楼内已是剑拔弩张,楼外两方随员听到内里争吵声,也都纷纷抽出兵刃,往竹楼内冲来。一时间,场面已是混乱不堪,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有话好说,切勿冲动啊
秦黎等人见状,额头上已是涌出了冷汗,他们这些坞壁主未必个个都是好勇斗狠,距地而守不过自存而已,心内更多还是期望能够与世无争。
驸马,狗贼放肆浪言,是否要格杀当场?
杜赫持剑移行到沈哲子身边来,心内不乏庆幸自己准备的充分,在这集市内外四五百名扈从,是战是走都不畏惧。
沈哲子站在那里,神态有些复杂,这个陈勉的说辞虽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何尝不是代表了时人一种普遍的心态。这世上并非绝大多数人都有壮气义骨,更多的还是只想求得一个苟活。
更何况,如今的羯胡还未完全失控,除了其异族的身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之外,石勒的许多举措和主张,甚至不乏有道意味。眼下民族的矛盾还未攀升到一个,而中朝的昏聩和如今江东朝廷的不作为,实在是让许多人都看不到希望所在,人心大失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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