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这点优势沈哲子就不具备,他家实在没有什么旧勋人望可称道,就算有一个尽忠报国的旧吴左将军沈莹,那是抵抗西晋南征大军战死的。不提还好,越聊越尴尬。除了这一个先人,别的已经不足称道,他总不能开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时如何如何。
当然现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如今是别人想要跟他搭话,自然要选择他感兴趣能聊下去的话题。
这几日营中叨扰,所见驸马规划井然,确是匹配道晖盛赞,驸马才高能任,实在让人钦佩。
李充又望着沈哲子笑语道,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仁义之名,时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够恪守奉行的却少。都中乱后新定,小民困苦艰难,寒冬哀号,久不得治。诸公虚言穷论者多,躬身践行者却少。驸马能够践行仁义,躬身而为,足见高洁啊!
不过是情不忍见,本身又有余力操持,难当盛赞。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谦虚说道。
李充却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当,二者俱全,已经是世间罕有。小民易动难安,惊雷雨落,积水横流,人心涣散,百家千欲,义利不通,难束难治。驸马能教之以礼令,行之以规矩,已经略成大治气象啊!
沈哲子认真倾听李充这一番话,倒不是因为其夸赞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觉这个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乱,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但能够有这样的思考,和看重实际的觉悟,本身已经不错了。
感其所困,导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许多管理学,都要假定一个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恶,趋利又或趋义。其实讨论这些本来就没有意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一个正常的物质环境中,本身就有足够的生存能力,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干涉,其实都是在压榨个体的价值。
好的管理,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压榨出更多的个体价值。礼教让人变得温驯,刑律让人变得畏惧,奖赏让人变得主动,激励让人变得勇敢。后世的组织之所以要优于古代,除了物质的充足和科技的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个体的尊重,尊重能够让人产生认同感。
比如男女之间的互动,有认同感叫恋,没有认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实对于丁营那些劳役,沈哲子也没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训诫手段,干掉丹阳人家这一强力竞争者,许给民众一个美好前景,并且让他们认识到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诱惑和煽动,却有一个美好的远景值得奋斗,人的主动性和自律性就会变得高昂。
驸马高论,发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说道。不过他却仍然有些费解,所处位置不同,人又怎么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饱暖而已,高位者却要虑近思远,施礼教定律令明纲纪,生来注定所思所行都不会相同。
一路闲谈着,牛车缓缓登上一座高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渐渐变得崎岖起来。于是两人便弃车步行,自有随从护卫们挥舞着竹杖,在荒草地里扫荡出一条还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周遭多山岭,梅冈便是其中一处,山丘并不算高,一半的山岭都种植着梅子树,花季盛放之时,漫山便被红妆,可称壮观,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见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点点胭脂残瓣,看起来有些萧条。而在山岭沟壑之间,不乏人影晃动,砍伐树木粗竹,也有许多驴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间或嘶鸣几声,让这幽致山林的祥和荡然无存。
那一处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处,遥遥指向山谷中一处位置。
沈哲子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块极大的空地,青石铺砌,中间是一座高高的坟墓,前方立着一块石碑,周遭则拱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石雕。
两人漫步行下,早有李家家人并沈哲子的随从摆上各种祭拜之物,李充已经抚着石碑嚎啕大哭起来。
沈哲子倒没心情陪着李充哭丧,拜了几拜之后,便站起身来,眼见李充短时间没有停止的意思,便绕着这坟墓闲逛起来。
李矩这个坟墓看起来倒是非常气派,单单石铺的范围便有半顷有余,占据了这山谷一半的空间。远处耸立着六七间茅草房,应该是李家安排的守墓人所在。
草房后连接着一片平整的田地,面积在二三十亩之间,一道溪流穿过这田地潺潺流淌,地里却早已经生满了杂草荆棘。可见李家近况也是不乐观,就连安排守墓的家人都被撤掉了。
在明墓和田地之间,立着一排松柏,长势倒是喜人,最粗的已经长到半抱粗。沈哲子行进过去看,才发现在这些松柏之间还残留着几个树桩,应该就是被盗伐的墓林。
老实说,这坟墓虽然也算气派,超出了李矩生前官位的规格。但在逾礼违建蔚然成风的时下,其实也就那样。
别的不说,单单沈家在武康山的祖墓,便占了数个山头,虽然那是埋葬了几百年先人,但其中也不乏个别的坟墓要远远胜过李矩这个墓葬。像是沈哲子爷爷的坟墓,规模便比李矩之墓犹有过之,可是沈哲子爷爷连县令都没当过。
而且,沈家祖坟除了墓葬之外,尚兴建了大量的祠堂山庄用作祭拜凭吊。尤其因为沈哲子早年在武康山造神,起造的那些神祠更是恢宏。单单护墓的庄人,便有两百多户,根本不可能发生被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坟茔的事情。
所谓埋葬先人,与其说是缅怀死者,不如说是慰藉生者。人死之后万事皆休,孤坟也好,地宫也罢,不过是棺中一具朽尸枯骨而已。人生近半辛苦努力都在无用之处,大概唯有如此,才能觉得此生尚算圆满。
沈哲子虽然二世为人,倒也没有对生死有太透彻的体会和感悟。他信步而行,翻过一堆凌乱山石之后,却发现在一团干枯的荆棘下面隐藏着一截方正的石板,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
他心中偶有好奇,怀着猎奇探宝的心情,示意随从将那石板上蔓延的荆棘葛藤清理掉,发现石板上果然雕刻着一些魏碑字迹。
太兴元年五月故给事中乐安国阅长息
这墓碑破损严重,沈哲子辨认良久也只认出寥寥不多的内容,从这所见内容已经发现这墓志主人居然曾经任过官。他心念一动,吩咐家人们继续清理左近,寻出了数丈远,才在杂草丛下发现了砖砌的墓碑插槽,顺着这里再清理起来,终于在杂草碎石下清理出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坟墓。
这坟墓也遭到了破坏,墓砖早被尽数撬走,一角还残留着被挖掘的痕迹,只是后来又用沙石填上,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满了癞痢的脑壳,实在算不上美观。
这一处墓葬之主,名为光逸光孟祖,中兴建制时官任给事中,在任病故,友人资助,归葬于此。
沈哲子还在猜测坟墓主人身份的时候,李充已经停止了哭拜寻找过来,站在沈哲子身后解释道:这件事还是已故从兄告诉我,光孟祖其家人丁稀少,后辈疏于打理,往年我家多有帮忙维持修缮,只是年前一场动荡,自顾不暇,没想到这里已经破败至斯
听到李充的话,沈哲子又沉吟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光逸是什么。此人也非寂寂无名,放达率性,乃是过江名流,素与胡毋辅之等名流友善,同列江左八达,而且还是中兴百六掾之一,也算是一时的名士,却没想到死后坟茔居然破败如此。
这个光逸,本是寒门出身,得到胡毋辅之的看重推举,才渐渐显名。沈哲子记得一桩有关此人的轶事,有次胡毋辅之等士族名流闭门饮酒,此人被其门下阻拦于外,结果是钻了狗洞才进入其家。
寒门小户出身,那么努力的邀名养望,却是一死皆空,只残半堆孤坟,一角落寞。
青山孤冢,俱是山河旧人啊8)
0460 苑中来访
山河不靖,死生遇难安宁啊!
望着眼前那残破不堪的坟墓,李充也是深有感触,长叹说道:不知何时天地才能归安,世道才能井然,人心才能平静!
沈哲子却没有多说,只是站在光逸墓前沉吟片刻,然后转投问道:弘度兄可知,类似此种孤坟,此间还有多少?
李充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思忖半晌,才歉然道:此事我还真的不知,不过时下南北俱有动荡,多有离散之众,埋骨荒野,也是无奈。类似我家先墓,尚有家人祭拜打理,还能保存下来。如光孟祖这般嗣传不继者,难禁岁月,多有没于荒岭之间。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骤起眉头,半晌后才对李充说道:这一位光公,我虽然不识,但也多闻其名,也是当时人望之选,如今却埋没荒岭,这是时局的悲哀,也让后来者情伤黯然。我有意搜遍山野,捡取故贤遗骸,另择善处安葬。只是本身孤陋寡闻,少识旧事,不知弘度兄可愿助我?
李充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感慨说道:一叶飘落,庸者不见,智者加衣,贤者则忧天下将寒!驸马情感一端,大愿自生,如此胸怀,实在让我钦佩。这是一桩追缅前贤的大大善举,驸马若要为此,即便不请,我也定要追迹效劳!
李充这夸赞,倒是让沈哲子微微一愣,继而便笑笑也不多说。说实话,他对这些南北人家活人都没有多大的好感,更不要说死人了。之所以会动念如此,还是李充这一件事给了他一个提醒。
时下南北动荡,不能安居,多有人家长辈死后不能归葬故土,只能选择胡乱埋葬在山野之间。说起来,这些山野那也都是国有,有的人家不乏借此侵占官方的山林,拿死人作为幌子,很难禁绝,总不能要把人家刚刚埋葬尸骨未寒的先人再扒出来吧。
而且,如今建康城的营建还只是第一期的工程,来日随着工事更多,肯定对竹木石材需求量更大,少不了要漫山遍野的砍伐开采。类似李充家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些,便有大量的麻烦。
如果确有其事倒还好说,要是遇上不要脸的直接选个孤坟做祖宗拿来碰瓷讹人,便更加不好解决。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规划一处公墓,将这些分散埋葬在建康的坟墓统统都迁过去,一劳永逸。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就算真的破坏了,当时让你搬你不搬,可见对先人多么的不重视,事后自然也没有脸来闹了!
虽然入土为安,再作迁移会让许多人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可以在公墓选址上做文章,选择一块风水宝地,或是直接迁葬在两位先皇的墓地周围,取一个随葬的意思。说到底,这些散墓也未必就是什么家大业大人家,随便一处地方都能掩埋,葬在皇陵附近沾沾风水贵气也是极好。
不过既然李充加给自己一个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乐得消受,于是便笑语道:生死俱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务必要做到野无先贤遗骨,各归其位。中兴以来,荒野归葬多少先贤,还要用心打听梳理啊!
驸马放心,如此义举必能应者云集,集众言众力,一定能够减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奋说道,他虽然并不崇尚玄虚,但也久困声名不彰,若能做好这样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内振奋的同时,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思,敢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风声,必然能够掀起极大的回响,倡议者必然也能获得极大的声望。他自己几乎年年来此,道旁多见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几声,却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是这位驸马,不过闲来一游,便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和谋划,可见胸襟格局之大,远非自己能够相比啊!
不过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捡取出那些荒冢遗骨,还要辨明身份,各依规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而且也需要有广阔的人脉。这些条件,都是他所不具备的。
确定这个构想后,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这梅冈附近逛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了几座规格不同的坟墓。有的如李充父亲的坟墓一样还有后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还不错,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损的严重,甚至完全辨认不出其身份,只能从规模上推断出应该不是寻常人墓穴。
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李充在面对沈哲子时便更加热情,甚至表态归都后便辞掉司徒府的职事,专心帮忙筹划此事。
这样一个决定,在其他年代看来大概会感觉有些古怪,为了那些素不相识骨头都快烂干净的孤坟居然要辞官!可是在时下而言,却是非常明智的一个决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这个举动之后,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要被盛赞仁厚高义。若能做好,来日复起,势位只会更高!
而且李充这个决定,辞掉王导征辟举用的职位,也是在表态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场。虽然沈哲子的政治资历要远逊于王导,但也不是没有优势,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在其身边进步机会更多。
诚然王导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后混的人也多,论资排辈李充还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轮到自己上进。况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学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驸马这里,虽然相处不久,但却受益良多!
无意间又挖了一下王导的墙角,虽然李充在时局中也不起眼,但胜在长久积累,总能引发质变。况且这个李充的母亲卫夫人那也是名传后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了,但不妨碍提前给儿孙们准备一个好家教,日后他家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书圣出来。
这种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托儿孙吧。
对于运作这么大的项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经验得多。时下并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调,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势。在这方面,他也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经极高,不必担心会遭人诟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教李充接下来几天要如何造势,像是与友人集会讨论,拜访名流前辈讨教中兴旧事,又或遍访各家询问详情。
对于这一件事,李充是极为热心,本来还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听一些教诲,不过想到自己数日未归,家人应该已是忧虑无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辞,约定来日前往拜会,便匆匆离开。
前几日那场风波解决后,沈哲子便又搬回了乌衣巷公主府里。
在沈哲子的规划中,乌衣巷这里也是要整体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侧的太庙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规划中,其实乌衣巷是位于城池边缘的,随着建康城日渐繁荣,长干里等地居民增多,才渐渐成为城池的中心。
但因为营建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所以显得非常不协调,像是坠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大肿瘤。不过因为这里贵人云集,加上破坏也并不严重,拆除起来阻力不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着急,等到参与营建的人家真正获利丰厚之后,这里想不拆都不行。
因为近来访客实在太多,沈哲子避开正门从后巷侧门回家。牛车缓缓停在花园里,沈哲子刚刚落车,便听到假山后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兴男公主。听声音,这女郎似乎正在会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后,先让身边人入内通禀一声,过不多久,几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侧匆匆绕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儿。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帮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为郎君披上罩衫,顺势弯腰抚平折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里折扇递入小侍女手里,接过一柄麈尾扫了扫发冠,一边往前行,一边随意问道:那里是哪一家来客?
苑中来访,是琅琊王和庐陵公主。
瓜儿趋行跟随在沈哲子身后,一边以麈尾轻扫,一边细声回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回避不免有些刻意,于是便又迈步往花厅中行去。
姊夫回来了。
琅琊王司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便行下台阶,递过来一柄如意,脸上挤出一点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虽然素来被台臣称许有静气,但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沈哲子对他向来不及对皇帝那么亲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嘱他要礼待姊夫,因而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经到家,毋须执礼。早间出门赴宴,不知殿下来访,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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