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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今次来林家货栈,全沛也是存念要挑选一份礼品,待到归途路过武康时拜望姨母。她那位姨母,在吴中人都称为无忧乡君,世间能有之物,常人能得之物,大半不缺,终究还是要看心意。

    所以,全沛翻看那图册良久,也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礼品,便让人再换一本图册,吩咐道:物品珍贵与否不论,主要是新趣雅致,不必过分猎奇,也不能太过张扬。

    虽然客人诸多挑剔,但货栈那两名仆妇娘子却不敢怠慢,脸上始终挂着谦恭笑容,一边帮忙在图册上挑选,一边来来往往提取货品实物以供挑选。这一等客人光顾,得利多少还是其次,本身能入货栈来,已经需要郑重对待。

    挑拣了将近一个时辰,全沛才选中一套《南华经的香木雕版,呈到眼前那木料便有异香满盈,很是不错。

    统共五个雕版,价格却是十万钱。全沛名下本有印刷工坊,哪怕并不需要自己经营管理,对此也有所了解。最重要还是这用料新趣,那雕工也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卫体,工艺精湛,虽然有些虚贵,但胜在难得。

    除了这一份雕版,全沛又选了一些时兴样式的首饰之类,准备归家送给母亲姐妹之类。一边挑选她心内还不禁感慨,原本同在闺阁的姐妹,只是所嫁归宿不同,生活便有天壤之别。她母亲跟姨母比起来,实在是沉重太多。

    最后结算时,统共十五万钱,这在寻常人家看来已是一笔巨款,但在林氏货栈也是寻常买卖。全沛那工坊与林家货栈同属商盟,倒也不必实钱结算,只要按下独属印章,只要赶在各家年终大结前将货款送达就可以。

    全沛往腰间去摸出一个小巧盒子,打开一看内中空空,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小章是她自己独有,可在任何商盟各家支取一百万钱以内货品,若是丢了,后果实在不小!8)




0413 云集景从
    商盟那小章,含金量可是十足,在吴中所代表的意义之大,甚至都不逊于一地县令的正印!全沛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一个章,甚至就连她夫家也只有府中大君有一枚,之所以能获得一枚,自然也是她姨母的关系。

    权利伴随着义务,这一枚章在商盟中有诸多特权,自然也要承担一些责任。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这章丢失被人拿去冒用,惹出事来一旦查实,持章者即刻就会被商盟清除!

    而被商盟清除,在时下而言就是被吴中绝大多数人家隔离出去,引起的恶果之大,简直不可想象!不要说她母家全氏承受不住,就连她夫家都有可能遭受牵连!

    如此重要的物品,全沛向来贴身收藏,甚至此前都不敢动用。今次也是因为长途归乡,实在不方面携带大量财物,所以才带了出来。没想到第一次要用,意外便发生了!

    一想到信章丢失的恐怖后果,全沛再也不能保持淡然,额头上冷汗已经涔涔涌出,跌坐在坐席上手足冰凉,脑海中则在认真思忖哪里会有丢失的可能。

    这样重要的事情,她不敢泄露给外人得知,仔细回忆清楚记得昨夜还查看一次,而她本人也住在母家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出门。她眸子一转,将贴身侍女叫到身前来低语道:今早可有人私入我房?

    侍女低头沉吟片刻小声回答道:娘子早间拜见夫人时,大君曾来寻过娘子。

    听到这话,全沛脸色已是蓦地一沉,当即便有所明悟,继而便回忆起自己刚刚归家,父亲便急不可耐召她,旁敲侧击都是要钱。

    有这样一个父亲,全沛也是无奈。自从她出嫁之后,父亲便一直诸多手段图谋她的妆奁,只是怯于姨母和夫家之势不敢太过放肆,没想到今次居然卑劣到盗用她的信章!

    一时间全沛再也没有了购物的心情,只让货栈妇人们将她挑选的礼货寄存下来,继而便行出门去登上牛车,恨恨道:回家!

    舟市左近道路畅通交通便利,从舟市返回钱塘家中,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全沛刚一入府,还未及开口,便见母亲泪水涟涟上前,张口便是哽咽:沛儿救救你父

    看到这一幕,全沛也不意外。商盟发放信章本来就少,每一个信章都搭配持有者自己拟定的一个信语,信章只有搭配信语才能使用。父亲盗了她信章,不用还好,如果要用却没有信语配合,即刻就会无所遁形!

    虽然心中愤恼,全沛还是耐着性子宽慰母亲几句。一问之下,果然她父亲今早携着信章去舟市购货,没有信语配合,已经被擒拿下来,如今正关押在舟市镇所,刚才来人通传,若是给不出一个说法,只怕她全家都要遭殃。

    既然信章的去处已经确定,全沛总算放了心,并不急着去赎回父亲,只是望着泪水连连的母亲叹息道:阿母你是何苦?如此一个人家,又有什么值得眷恋?

    她今次是真的被父亲气急了,原本她的亲事便因父亲经历一番波折,早年她父亲被遣回乡,便曾动念一如她的姑姑一般,将她嫁于郡中旺宗为继室。是她母亲不愿,大闹一场继而惊动到沈家姨母,姨母出面才给她定下良配。

    成亲时,父亲悭吝不肯准备嫁妆,又是姨母帮衬。更往后父亲便因她夫家豪富而索求无度,为了在夫家维持一个体面,她只能咬牙将大量妆奁工坊收益贴补母家,若非夫郎和顺亲爱不以此为意,只怕夫妻都无以为继!

    听到女儿这话,魏氏更是泪如滂沱。以往她也是逆来顺受,但凡事就怕比较,因为女儿的婚事与母家姐妹恢复联系,彼此生活际遇差距之大让她感到绝望。

    她也曾苦劝丈夫,但生就的脾性怎么会容易更改,丈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埋怨她亏欠妇德,不能旺家:俱为一家之女,际遇命途怎么这般有差?以往那沈氏不过乡豪而已,如今已是通天!难道我不想显达于世?男女分处内外,你这妇人又为家做了什么?有什么面目来怪责我!若你能生出一个沈家那般麟儿,也能带契家业兴旺!

    旁人金玉之堂诚然可羡,但这蓬门陋户才是自己命中所归。一场大哭将心中长久淤积的愁苦发泄掉,魏氏才握着女儿手腕央求道:沛儿你原谅你父一次他总还是这个家迎送体面之人,要是长困在囚笼里,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人啊!

    全沛最终还是无奈,叫上兄长再回舟市去将父亲救出来。

    全兴在舟市也不算是无名之辈,虽然被关押,但也没有收到苛待。只是出来之后望见女儿,脸色已是铁青,指着全沛怒吼道:你这个忤逆之女,看我受此刑辱可让你满意?这信章须得信语配合,你为何不提前将信语告知我?

    全沛听到这呵责,俏脸顿时气得发白,双肩微颤几乎已经说不出话,银牙错咬便要等车离开。

    全兴见状不免一急,上前抓住牛缰便吼道:你要去哪里?

    女儿忤逆父意,已是不孝之人,不敢再让父亲眼见生厌,唯有避行。所幸我也不是无归之人,我家夫郎即日就要归镇,届时一同返乡,不劳父兄相送!

    有了车厢遮挡避开行人视线,全沛已是清泪横流,一刻也不愿再见如此刻薄父亲。

    眼见女儿如此,全兴才觉讪讪,他向来在家人面前无理强横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女儿已经成为别家妇。沉默片刻,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沛儿你怎么这么说?为父也是一时气急,儿女面前偶有失言,又不是真的动怒要把你往外赶。

    说着,他已经攀上车来,抚着那光滑车壁感慨道:这世道也真是没有旧理可言,往十数年前,那徐家算是什么?如今家势却早已超过泰半吴中旧姓,可见持家还需要有长远之计。那沈家刚有起势,即刻便是一飞冲天,竟不给人攀附

    父亲!

    听到全兴言语越发不堪,全沛更是羞恼。

    全兴闻言后讪讪一笑,心内却是大感可惜,越发觉得那些所谓旧姓人家的不可靠。顾荣那老家伙白得了他一个妹子,结果什么都没帮上他,反倒是妻女带来的门路让他受惠良多。

    若当年不贪恋那些旧姓虚名,哪怕将妹子硬塞给沈充做个陪侍,若有一男半女将生,如今的他前程也是无量啊!若再作深想,假使能与沈氏结亲,或许如今那位吴中玉郎便可能是他嫡亲外甥心如刀割啊!

    旧事已不可追,全兴收拾心情,望着女儿不乏讨好笑容:沛儿,今次确是为父做错。不过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沈使君归镇,今夜于西陵大宴同僚。我要得求见,总要有一份礼货进献你也知我家家境如何不比你夫家,前日告你,你又诸多推脱,我也是无奈啊

    全沛闭口无言,只是摆摆手让车夫去舟市,赶紧买了一份礼货将父亲打发走,她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这个父亲了!

    见女儿终究还是服软,全兴不免笑逐颜开。他这借口倒也不虚,他虽然在舟市担任执事,但也不过闲职,混个脸熟可以,没有太多钳制别人的权柄,旁人自然也不会拿财货来结交他。他本身又无经营之才,敲诈女儿已经成了家中最大的进项。

    入了舟市以后,有了女儿做后盾,全兴又大肆采购一番,有用的没用的花了小二十万钱,着实豪奢一把!待到全沛将原先选定的礼货取出,全兴又板起脸来训斥道:你这女郎也是过分,谁家财货是大风刮来?买了这么多无用物,可知家业维系之艰辛!

    全沛已经懒得再搭理父亲,登车便要离开,谁知全兴又谗着脸等上车来:父女同去!今次驸马同来,随行还有长公主殿下!你即便不对母家用心,去拜一拜长公主也能对你夫家有助!

    全沛虽然已是极厌烦父亲,说的再多不过是见她家车驾奢华而已。但不得不说,父亲的话也确让她有些意动。父亲虽然凉薄,夫郎却爱她深切,若能有所帮助,她也实在欣喜,于是不再拒绝。

    父女俩很快来到渡口登船,途中全兴又耐心教导女儿该如何在夫家拿权,继而反哺母家以尽孝道。全沛听得烦了,只是冷笑道:可惜阿母没能听到父亲良教。

    听到这话,全兴脸色登时一黑,继而便转身离开。

    过江后天色已经暗下来,全沛上了甲板,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码头几乎已经完全停满了游舫舟船,放眼望去已经望不到水波。舟船比肩接踵,上面悬挂着吴中各家旗号标志。她小嘴不禁微张,两眼中已经满是惊诧之色:从不知浙江竟有如此兴盛

    这些舟船都是前来参加沈使君宴请!

    全兴行过来,脸上少有的流露几分正色:一言相召,八方风动!大丈夫坐而云集,行而景从,沈士居之权焰,已是燎遍吴中,无人可挡啊!沛儿,你夫家虽然只是沈氏门生,但未来家中你几兄弟前程如何,还是要赖你夫家提携啊!



0414 兑子
    西陵地处浙江之畔,古时乃是吴越交锋的前线,史上倒是没落了很长时间,由于古越地的开发未足,远不及一水之隔的余杭繁忙。近年来由于吴中商贸的兴起,这一个小县城也再次焕发出了生机。

    仔细说来,西陵也算是沈哲子入世的第一站,当年正是由此南下去见庾怿,继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让自家拜托了从逆清算的下场。

    今次跟随老爹过来,故地重游,但此乡风貌却早已殊于以往。即便不言布划格局的变化,单单在人治上,便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早年的西陵县,虽然地处两郡之交,浙江之畔,但不过只是小小山城而已,治地狭窄。当年在这里遇到的那位县令,沈哲子早已经忘记了对方的名号。

    如今的县令却换了人,是沈哲子一个舅父名为魏昇。除此之外尚有一部东扬军驻扎,统兵督护则是沈牧的大舅子贺畅。而在西陵附近,便就是沈家主力开发的始宁。加上北面沈家的乡土武康,整个余杭舟市便处在这包围中成为一个核心。

    商盟能够形成和运作的机理有很多,吴中便捷的水道交通当然是功不可没的一环。余杭舟市作为这个水网交通的一个中枢,早年施行的包税法如今已经成为各方都能因此得利的常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剥夺了朝廷对商盟运作的钳制能力。

    而沈家基于地缘对余杭舟市的整体包围,也是他家能够主导商盟运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沈哲子而言,商盟不独只是一个团结乡人的单纯利益集合,甚至是他对于未来局势规划的一个推演和尝试,商盟对民资的撬动对世风的导向乃至于对东扬军这种军事建制的直接资助,都是他未来需要频繁用到的手段。

    聚会的地点安排在西陵县城偏北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这座庄园本是此县几个人家的私产,后来与郡府置换盐田,如今已经成了东扬州府所属的产业。虽然沈哲子早知老爹在东扬州根基深厚,但等到宴会时间到达时,他才发现老爹做的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好!

    从清晨开始,庄园中便陆续有访客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宾客越来越多。到傍晚时,陆续抵达的吴中各家宾客已经达到千余众!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接待这些到访的客人,脸上肌肉几乎都笑僵了,心内却不免有些恶意想法。假使眼下调集人马将这所庄园里的人一扫而空,只怕整个吴中顷刻间就要陷入震荡崩溃!

    察觉到儿子神态有些诧异,沈充也是忍不住酣畅大笑。他虽然不属枭雄之类,但心内同样不乏勇健,并不甘于寂寂无闻。诚然有个青出于蓝的好儿子,但自己也是不乏报复。

    居任会稽这几年,他在郡中的作为也是一言难尽。平衡梳理地方上的大族势力,借由盐业的整顿撬开那些被荫蔽的人力物力,大力扫荡境中蛮部。假使没有他对会稽深刻入骨的掌控,沈哲子在京口运作会稽分州也不可能如此波澜不惊的成功。

    只是这些事情细微而且琐碎,并没有过分轰轰烈烈的事迹传出,随着儿子在时局中声名鹊起,沈充欣慰之余也是颇有几分吃味的,总觉得欠缺一些以老子的身份去教导儿子的心理优势。

    今次归镇,各家蜂拥而来给他捧场,也体现出过往几年他可不只是在顶着儿子经营出的局面而无所事事。

    且不说沈充那一点跟儿子较劲的小心思,跟随沈哲子同来的谢奕等昭武旧部,在看到如此场面后已经是惊得瞠目结舌。

    他们本身对于吴中风貌倒是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这些访客背后能牵连出怎样惊人的资源集合。只是单看这些人的仪容气度,一个个非富即贵,只因沈家开宴便纷纷云集于此,这一份在乡土中的号召力,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江东豪首

    一时间,众人心内不免都念起沈家早年这个名头,有了当下实际的场景映衬,对这一个名头所代表的深意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时下大族维持什么最重要?说穿了就是人望!什么是人望?有没有人愿意跟你接触交往,有没有人愿意相信你!

    南北不交通,士庶不同流,这些时局中积久成弊的陋习,如果有的人家能够打通,那么就绝对是时局中当之无愧的高门人家。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获得最广泛的人望认可!这样的人家,在当下而言唯有一个琅琊王氏!

    当然庾家也有可能达到这种高度,假使庾亮能够平稳解决历阳悍军的话,可是如今机会已经错失,庾亮几乎已经是庾家能够在时局中达到的了,日后也不可能超过。

    身为侨门子弟,谢奕等人心中自然也有继承自长辈们对吴人长久以来的轻视,他们今天之所以能够到此,那是出于对沈哲子个人的信服。可是当亲眼看到沈家在乡土中积攒的厚望时,他们心中已经是忍不住默然生畏。

    其他的年轻人心情或许还只是停留在感叹惊诧,可是谢奕的心情却是激动得多。当日阴差阳错得罪了王家,其实近来他的心情始终忐忑,乃至于不乏懊悔。他的一个错失,有可能影响到父辈长久以来的努力,乃至于连累他整个家族的前途都晦暗不明。

    前两日驸马单独见他,言道愿意保举他父亲谢裒出任吴兴太守。谢奕对此不乏感激,但却并不觉得能成。在他看来,沈家除了驸马之外,包括驸马之父沈使君在内,其实都没有在时局内纵横的能量。

    吴兴太守在当下所代表的意义,通过这段时间在武康并周遭县乡的游览,谢奕已经渐渐清楚。这是一片寸土流膏的丰饶沃土,假使父亲能够出任,对他家而言裨益实在难以估量。

    但正是因为这一片地方如此重要,朝廷怎么会允许由一个吴地人家选择?郗鉴能不能决定京口的归属?陶侃能不能决定历阳的归属?如今吴兴对于时局的重要性,丝毫不逊于这两地!

    所以谢奕虽然感念驸马愿意帮扶提携的念头,但却并不觉得此事能成,因而也压根没有传信通知父亲,免得发错了力以至于在时局内处境更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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