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眼见刀兵即将临身,当中一个年轻人忙不迭举手挥舞,以示并无兵刃,继而便被扑倒在尘埃中,对着车驾大喊道:求驸马见我一面!我是丹阳张沐求驸马8)
0376 天生权骨
怎么回事?
沈哲子从牛车上探出头来,待看到被亲卫反剪双臂压在地上的年轻人,神色便是一愣。手机访问
小民绝无敢害驸马之心,一时情急,冒犯了驸马
年轻人便是张闿之子张沐,只是看起来与沈哲子印象中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被按在尘埃中的狼狈姿态,早年间这年轻人也算是少年得志那一类,虽然没能娶到公主,但起点也并不算低,否则早先也不会敢于冒犯沈哲子。
自从那次沈哲子将之打个半死,接下来便是动荡连连,自然也难再见面。那一场风波,沈哲子诚然被庾亮夺爵禁锢,但最起码有兴男公主帮他讨回了面子。这张沐却没有那么幸运,同样是被夺职禁锢。可是现在,沈哲子独掌一军,与王导同乘一车,而张沐却被按在尘埃中,际遇已有云泥之判。
起来说话吧。
沈哲子示意亲卫们放开此人,待到张沐站起身来,他才发现这年轻人较之早先已是瘦弱得判若两人,左肩微塌,似乎很难站直。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望着颇为醒目,这不免让沈哲子略感诧异,莫非这张沐也遭受乱军戕害?
时人对仪容还是比较关注的,相貌如何有时候甚至能够成为决定仕途进步的一个标准。时下甚至有一传言,当年的小霸王孙策面部受创,揽镜自照,怒吼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悲愤而亡。
此事真假不论,但由此一节可以看出这也是一个看脸的年代,早年钱凤毁容以明志。如今这张沐也被破相,可以说是前途暗淡。
张沐被释放开后,低下头去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却不敢流露出怨忿之色,只是深深对沈哲子施礼道:小民斗胆求见驸马,希望驸马能够顾念两家旧谊,放过家父。家父虽然虽然曾为叛臣所令,但却绝无失节之举,于任也多回护乡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了然。说实话,他压根没想过要为难张闿,张闿那一众人被陶侃驱逐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率众奔赴曲阿。而将这些人扣押在石头城,也自然不是沈哲子的主意,而是留守石头城的众人自作主张,要为沈哲子出一口气。当然,事后汇报的时候,沈哲子也没有反对就是了。
这张沐如此急切来央求沈哲子,大概是沈哲子早先处斩西阳王,加上派纪友归都逼迫那些丹阳人家,让这张沐误以为自己心怀旧怨,要将张闿往死里整。
张郎何必言此,令尊人望所系,乃是江东宿老,我怎么会怀疑张公有失节之举。
可可是,家父如今仍被困于石头,驸驸马
大概是遭难之后,张沐的自尊心也彻底瓦解,脸上流露出浓浓纠结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不敢直视身前这个早先还被他视为对手的年轻人,涩声道:早年小民年少轻狂,偶有冲撞驸马之劣迹,自知罪过深重
快扶张郎起来。
沈哲子见状,便往旁边一闪不受重礼,他就算是要耍威风,也没必要再在这张沐面前摆架子。这时候王导也从车上下来,沈哲子苦笑着望过去,摊开两手无奈道:太保,途遇此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自辩。
王导看一眼早年还在同一水平竞争如今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年轻人,不免又联想到他家那个子弟王胡之,心内不免一叹。诚然世家子弟生来便俱优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因各自能力和际遇有差而拉开距离,最醒目的位置只有那几个,谁人能够占据,也绝非何人能够一言决之。
张家郎君请放心,张尚书秉性如何,时人俱知。驸马率王师归都勤王平叛,所为忠义,绝不会为旧事所惑。石头城乃军防重地,驸马防备于此,事必谨慎,这是台中公议,绝非刻意留难。
王导也算受惠之人,这会儿自然要帮沈哲子发声。
王导的名望地位摆在这里,他既然发话,那张沐心中纵使还有千般忧虑,这会儿也不好言道,只是上前一步对王导施礼道:太保既然有言,小民自是信服。家父能够洗刷冤屈,便是太保一念。只是小民想请问驸马,不知家父何时能够归家?
冤屈?张家郎君不妨直言,张尚书究竟受何冤屈?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张闿因何被羁留在石头城至今未归,可是张沐这话却有太多指向。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直指沈哲子诬陷忠义,甚至暗指自己都在沆瀣一气!
于情于理,王导都不能故作不闻,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力求京畿局势平稳的时节。如果张闿有冤屈,那么要不要翻案?如果要翻案,沈哲子处理的那一批在曲阿涉事的人家存不存在冤屈?需不需要翻案?假使人人都喊冤叫屈,京畿的局势要不要稳定?
张沐见王导陡然变脸,心中也是骤然一凛,只是不知道缘由出在哪里。
太保,晚辈早先一直在曲阿平乱,倒是不知张郎言为何意,不知太保可能予我解惑?
沈哲子适时追问一句,其实对于那些借荆州军势为难他的台臣,他本就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报复之心,毕竟这不是眼下第一要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唾面自干宽宏大量,他只是懒得动心思而已,可是现在这个张沐却主动递上了把柄。
王导听到沈哲子问话,心中不免感叹一声,转头对沈哲子说道:张家郎君此言,也让我大感困惑。张尚书乃是江东贤良,岂能身受冤屈!既然人现在还在石头城内,就请驸马查实此事,给朝野诸公和丹阳乡人一个交代!
太保放心,晚辈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沈哲子并不知道张闿有没有遭受冤屈,但既然其子张沐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议论此事,那么张闿就不可能再受冤屈!如何让他不受冤屈?罪证确凿就是了!如今这个时下,忠义无双的人不好找,私德有亏者比比皆是!
纪友归都约见曲阿涉事各家不算顺利,这种事情大概在时人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如今沈哲子认真起来,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他也需要一个比较够分量的鸡杀给猴看,想要给人以足够的震慑,张闿作为丹阳张氏的族长再合适不过。
而且这件事是王导交代下来,要查证张闿有没有被冤屈。早先沈哲子战阵处斩西阳王,还可以推诿是事从权宜的战略,他本身是没有处置两千石以上大员的权力。可是现在王导吩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查一查张闿有没有被冤屈!
来人!持我手令传诏石头城一应人等,严查究竟有没有人要陷张尚书!
沈哲子看一眼那仍在不明就里的张沐,又看一眼后方那些已经纷纷色变的台臣,再看一眼面色沉凝如水的王导,心内不禁感慨,果然政权与军权合在一起才是绝配!以张闿的身份地位,加上他与王导的默契配合,这一场风波真是可大可小。
来日都中云淡风轻也可以,愁云密布也可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王导眼下是借助张沐的一时失言,彼此达成共识,他要借助王导的政治声望,而王导要借助他的军事权威,达成一个临时同盟,不必再互相猜忌妥协,借由这件事的配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闿究竟有罪无罪,而通过张闿又能牵连多少人进来,沈哲子说了不算,王导说了也不算,真正说得算的是行台的皇太后。张闿嫡子拦路叫冤,究竟张闿有没有被怨望?无论答案如何,凭张闿的名望,都足够牵连更多的人。只要皇太后不归都定调,这件事就有可能没完没了。
政治的权衡,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哪怕最终仍然是绝对力量的对比,但有了一层粉饰,才能不动声色试探出更多的讯息,比如近在咫尺的陶侃是怎样的看法。明白了这些,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处发力。
所以沈哲子有的时候真的由衷佩服王导这样老谋深算之人,明明只是一个纨绔子偶然的失语,老家伙便能敏锐抓住这一点漏洞,营造出一个具体的谈判场景,通过对这一件事的看法,既能试探出人心,又避免了直接的力量对抗。
沈哲子这么感慨的同时,殊不知王导心内也因他紧跟步调的配合而颇感赞叹,类似这样的事件,只是突发情况而已。在他过往的执政生涯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以往与他配合的,会是他的儿子王悦。
但哪怕王导也不得不承认,在洞悉自己意图这方面,哪怕是他悉心教导的儿子,往往也要他再有明确暗示,才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是这位驸马,却在第一时间闻弦歌而知雅意,表态要将此事严查到底!
老奸巨猾!
天生权骨!
这是沈哲子和王导通过这一次偶发的配合,各自心内对对方做出的评价。
0377 少君之困
姊夫,姊夫!朕听说你又打了胜仗!
见到沈哲子,小皇帝脸上顿时绽露出灿烂笑容,小跑过来,绕着沈哲子转了几圈,然后才呼出一口气说道:还好姊夫完好无损,朕听人说战事将定,阿姊她们也快要归都。若姊夫再在战阵上受了伤,阿姊归都见到,又要来怪责我不知体恤。
怎么会?勤王平叛义不容辞,才为国用乃是荣幸,公主识得大体,哪会因此怪责。
卸下甲具之后,沈哲子也是一身轻松,下意识要抬手拍拍个头将到他肩膀的小皇帝,不过看到那几名宫人,还是收回手来。他倒是不怎么将小皇帝当做一个政治味道太浓烈的人来看待,但也没必要在人前表现的太亲昵。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养,小皇帝身上那种羸弱瘦削渐渐不见了,脸颊再次变得丰润起来,衣襟上还残留着些许奶渍。沈哲子见状便皱皱眉头,忍不住说道:饴糖虽然甘甜,但却未必大益。饮食应该得宜适量,切忌暴饮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虚肥,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要注意餐饮的搭配。
小皇帝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快速敛去。这段时间他确是有些忘形,乃至于可以称得上长到这么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叛军时刻的威胁骚扰,没有母后和大舅每日的耳提面命,也没有侍中近臣天天追着他教授经义,可以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睡觉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尔对亲人的想念,可谓是无忧无虑。
又与沈哲子闲聊几句,小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状感慨一句:姊夫,为什么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过活?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么多烦心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说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总要与旁人有所牵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影响旁人的喜怒哀乐,乃至于祸福生死。位置越高,所涉越广,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内俱为臣民,荣辱都决于帝心。人心俱向高处,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显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进,那些名微才薄者争不过旁人,只能求取幸进,投其所好,以邀帝宠。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过其微,供养者却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超于同侪。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腾。陛下身处其位,便不能从心所欲,才能让人无从洞悉你的喜好,不被人假借意愿以行劣事。
右卫与朕讲慎独,是不是就是姊夫说的这个意思?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皇帝也变得正经起来,疑惑发问道,不过旋即便皱起了眉头:可是姊夫,朕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要朕没有喜好,怎么可能做到?朕喜饴食,喜酣睡,也喜玩闹游戏,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礼奉君王,怎么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个样子?
听到小皇帝这么问,沈哲子对他真是有几分刮目相看。在这个年纪而言,能够有逻辑上的发问,可见他这个小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顽劣小儿。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凡事也无绝对,都可稍作变通。右卫教陛下慎独,诚然至理箴言。但这并不是说陛下就要完全压抑喜恶,只是不要过分彰显示于人前。
姊夫这么说,意思是朕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让人看见就可以?
小皇帝闻言后眸子一亮,凑到沈哲子面前笑语道。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过大凡什么喜好,总要适度适量,若是过分沉湎,好事也要变坏。毕竟陛下所处之位,乃是辉煌白日所在,身受万众瞩目,哪能长久离群索居!
小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转,摆手屏退旁边侍立的宫人:你们都退下去,朕要与姊夫言几句私话。
待到宫人们尽数退去,小皇帝才又转为愁眉苦脸:我是真的不愿做什么辉煌白日,也不愿受天下供养。姊夫,我是真的不愿再做皇帝,你素来都有大才,能不能帮一帮我?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板起来,刚待要开口呵斥,却见小皇帝一脸哀求之状,他闭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开口道:这一类话,陛下切记不要再说。我与陛下虽然亲厚,但毕竟分属君臣,这种话不能听也不敢听!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愿受天下供养,但生于此门庭之内,此身早受供养。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已经是对天下所欠的债,该要偿还。这种念头不要再动,这种话也不要再说!
沈哲子不知道再继续坐下去,小皇帝还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说完之后,当即便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小皇帝眼望着沈哲子背影,小脸上充满了落寞。
行出几步后,沈哲子又转过身来望着小皇帝,叹息道:你现在年纪太小,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夙愿,那都做不得准。等你长大了再体察本心,若是心意有转,再回望今日,只是一时笑谈罢了。但如果你仍然坚持此想,到那时再对我说,我帮你。
离开太极前殿后,沈哲子心情有几分乱。他没想到,自己的心境会因这小舅子寥寥几语而成一团乱麻。
虽然事实上而言,终东晋一朝这些皇帝,没有一个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谓的烦忧,在一般人看来不过是幸福的苦恼而已。毕竟就算皇权被钳制得再怎么严重,相对于那些苦陷战乱之中朝不保夕的民众而言,荣养于深宫之内衣食无忧,已经是世间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难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说每一个皇帝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而是身处在那个位置上,身边环绕着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一个动作一个念头都会被人无限的解读,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种意味。
如今这个小皇帝,虽然偶或胡思乱想,几乎没有心机,更是没有一权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时局中就无关紧要,相反的,他这一个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摇摆,整个江东政局都会动荡。
虽然时下是所谓的门阀政治,但有一不能忽略,那就是当权的门阀,他们的权柄并非自己滋生出来,而是来自于中枢,对皇权进行截流!一旦皇权不稳,这些门阀也都岌岌可危!琅琊王氏强不强?兄弟各据方镇,掌握江东过半兵甲,可是当他家与皇权发生碰撞时,仍然避免不了大败亏输!
以门阀形式存在于朝堂的各个家族,其力量的来源主要是对皇权的分享。可是当它反过头来要吞噬皇权时,其原本拥有的力量大半都会消失。比如王舒坐镇京口时,流民帅擅自过江者杀无赦,无人敢于犯禁。而当王敦谋反时,流民帅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小皇帝这偶发奇言,让沈哲子联想诸多,甚至开始审视自己家借助皇权得来的力量。只有将这些力量尽数剥离开,才是他家真正拥有的力量。
要帮助小皇帝完成这个夙愿,无异于要终结一个已经形成正在正常运行并且还将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旧秩序,并不仅仅只是谋篡那么简单。否则仅仅只是换了一个人被囚在深宫而已,可能还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旧有秩序而得到升迁的人,并且需要把这些人的前程从旧秩序那里接手到自己手中来,从头构建起一个新的升迁秩序。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突然觉得早先王导的邀请未必不是一个机会。来日之建康,可以想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台中政事最大决策者应该就是王导。因为随着庾亮去世,时局中并没有人在名望和资历上足够与王导抗衡。
温峤要差一些,陆晔则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纪和出身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怿,能够借助皇太后和沈家帮忙稳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遗产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绝不可能离开东扬州,要将东扬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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