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如今攻入城中的,主要是苏峻本部嫡系和部,豫州许柳部仍在覆舟山给叛军守住退路同时防备琅琊郡的王舒部,而韩晃部则还在石头城附近。之所以造成满城尽是乱军的现象,一方面是各部嫡系之外的那些乱军散兵在肆虐,一方面则是都中溃散的宿卫在趁乱鼓噪生事乃至于投敌。
各家部曲一时间击溃这些乱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扛得住历阳部的主力。可以预见,当苏峻掌握中枢之后,各部合并主力汇集时,各家这一波反抗势必会迎来更为猛烈的报复,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破城大劫!
但这些都不是杜赫该考虑的事情,如今他在城中已经了无牵挂,只要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就可以趁着乱军尚未完全掌握全城,快速的撤离。
建平园并不靠近台城,如今台城乃是叛军主力所在方位,这里反而没有多少乱军踪迹。但随着乱军对城池的掌控加深,这里陷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当杜赫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早已经得到通知先一步赶来的沈家部曲已经冲散了留守在这里的几百宿卫。看到杜赫等人行来,沈家另一名龙溪卒兵尉徐肃连忙上前见礼,并通知园内最新的情况。
看到沈家人也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褚季野神态便有些不自然,先前与杜赫商议时,他还以为此事乃是他二人共谋。但如果沈家加入进来,以其家之强势,自己冒了这么大风险,也只能退居次席辅助,难以占到主导。
见褚季野已经心生退意,杜赫一把握住他手腕,低语道:季野兄,琅琊王或为未来国祚所系,其安危干系重大,绝非你我能保护周全。而且,早先皇太后陛下与丹阳长公主已经退出內苑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态便是一僵,琅琊王的安危问题尚不足以让他与沈家合流。但如果皇太后已经被沈家掌握到,那此事干系可就太重大了!换言之,只要他们能够将琅琊王送出城去,随时都可以遵照皇太后的意愿扶立新君!
而且如今沈家人已经控制了建平园,可以说无论他加不加入,琅琊王都势必要被转移出城。到目前为止,沈家拉拢他入伙,应该还是主要看中他琅琊王文学的职位,可以避免让其家招惹挟持宗王的物议。在谋划如此大事的时候,还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思虑不可谓不周详。
既然木已成舟,眼下态度摇摆也无意义,褚季野将心一横,当先一步往园中行去。杜赫等人随之而入,褚季野能够心甘情愿加入进来,杜赫也很欣慰,毕竟此人乃是他在都中为数不多的挚友。
在建平园一座阁楼中,琅琊王司马岳便身处其中,与其兄长相比,琅琊王要显得沉静清秀一些,相貌更类其母。哪怕外间已是兵灾蔓延,此时仍然坐在书案前挥毫练字,神态并无太多局促。
褚季野行进门中来看到这一幕,对于琅琊王小小年纪便俱静气的风范也是由衷赞赏。都中甚至有传言,中书对于琅琊王的看重甚至还要高于当今皇帝,只是终究长幼之序不能乱。
王悦坐在琅琊王身侧,看着自家那十几名家兵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沈家部曲缴械捆绑起来,再见褚季野登堂入室,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季野兄,何至于此啊!
褚季野有些情难面对王悦,彼此俱为琅琊王属官,两人私谊也是不错,听到这话后,他只是垂首下来说道:长豫也知如今都中非净土,我等既为殿下之属,当保殿下不受乱军之辱。
说到这里,褚季野便大礼跪拜下去,对琅琊王说道:请殿下稍移尊驾,臣等护卫殿下出城择善。
琅琊王放下笔,低头望着褚季野道:我大舅在何方?我母后怎样?我阿兄怎样?在兵临城下之时,他就被中书与太保合议转移到此处,实在不知苑中如今形势如何。
眼下已经不容细辩,稍后殿下见到皇太后陛下自可从容详谈。
杜赫先是施礼,然后上前抱起了琅琊王,再对王悦说道:今日冒犯,来日都中乱平,定当登门谢罪,还望长豫兄宽宥。
王悦听到杜赫之言,神态已经有所错愕,已经无暇再作回应,脑海中只是翻腾着几个念头: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已出都!
待到反应过来,建平园中已是人去楼空,自家早先被制住的部曲家兵也都被释放,如今都拱卫在王悦身边,神态颇显羞惭请示道:大郎,我们要往何方?
听到这问题,王悦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原本建平园是有两千多宿卫把守,但随着城东战事告急抽调走一部分,继而叛军破城又逃散了一部分,再加上先前一场冲击,留下来的已是寥寥无几。
而他家在城中的力量却不太多,一方面是因为绝大多数部曲都在乡土中被堂叔王舒统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在城中安置太多人手。因而眼下乃是空前的空虚,继而被人轻松抄了退路。
眼下身边只有这十数家兵,如今城中乱事频频,乌衣巷势必是不能回了,而建平园也非善处,稍后乱军或会冲击此方。想来想去,王悦觉得眼下也只能先去台城与父亲汇合,再做计较。
于是一众人簇拥着王悦离开建平园,一路避开大股的乱军,很快便冲到了宣阳门外。此时的宣阳门早被乱军占据,他们这一众人靠近,很快便被一群乱军甲士包围起来。
那些叛军衣甲上大多沾染血渍,神态也是狰狞,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兵刃。身在这一众凶人包围之中,王悦心内不免也有紧张,只是强自镇定望着其中一名乱军头目说道:我是琅琊王长豫。
那一众乱军几乎没有阻滞的杀入城中,气势正是高昂到极点,眼见王悦这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居然还敢往台城冲,诧异之余也不乏忿恼,正打算不由分说将王悦等人屠戮一空,甚至有人已经砍倒其中两名看似颇为威武的王家家兵。此时听到这话,则不免更加好奇,纷纷转头望向兵尉。
那叛军头目不知王长豫为谁,但是琅琊王氏总是听过的,而且早先攻城时主将都有交待对于其中一部分人家不要过于凌辱。
他略一沉吟后便吩咐道:先捆起拿下,我去请示军侯。
那些兵卒们听到这话,便找出麻绳上前将王悦等人捆缚起来推搡着押进宣阳门内。当然这个过程中不乏有人对王悦他们下黑手,或是踢打几脚,或是辱骂几句,这让他们感到很快意。早先他们在历阳,多受这些高门逼迫羞辱,如今又如何?还不是统统落为了阶下囚!
对此,王悦等人只能低下头去默默承受,甚至不敢流露出不满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名身披戎甲头戴兜鍪的魁梧将军在一众亲兵下簇拥而来,远远便发声问道:哪一位是王长豫公子?
听到这话后,王悦在角落中站起来,说道:我便是王长豫。
那戎甲将军疾步行来,拱手道:末将陆永,寒伧武人,未入郎君雅听。如今太保正于皇帝陛下驾前,我等拨乱锄奸而来,虽举刀兵锄奸,不敢礼慢君子。
说着,他便让人将王悦等人松绑,及至看到王悦脸上颇多淤青红肿,眉头不禁一皱,问道:先前可有军卒失礼郎君?
这种礼貌问话,王跃自然不可能当真而后去指认行凶者自讨没趣,闻言后只是摆手。
那陆永示意王悦等人跟上他,往北面太极殿而去。只是在转过身后,那兜鍪下的脸庞上便流露出浓浓讥诮之色。
0302 勿忧必救
太极前殿乃是宫苑之间最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会等等重大礼节之日才会启用。但是眼下,随着历阳军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际,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们拥护着来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仪,但殿中不过寥寥十数台臣,则又显得异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数名乱军甲士将大殿围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更给人一种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里,稍显肥硕的脸庞并无往日的懒散亦或迷茫,紧抿着嘴唇,两眼中不乏恐慌乃至于悲伤。他手中死死攥着一角丝帛,上面有凌乱的血色字迹勿忧,必救。他一望可知这是阿姊的字迹,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职事的官员塞进自己手中。
看到这字迹,皇帝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让人传信给自己,那说明阿姊目下应该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和悲伤,阿姊已经脱险,而他却落入了乱军包围之中。
在皇帝御床两侧,坐着太保王导与光禄大夫陆晔,稍远一些则是尚书荀崧和张闿。一众须发灰白,不乏老态的台中重臣们,将皇帝簇拥在当中。神态之间虽然满是庄重决绝,但这画面拉远来看,总给人一种末路途穷等待最终裁决的凄凉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着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两眼咄咄逼人,似是随时准备效死于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后方,则端立着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钟雅腿伤未愈,只是竭力站稳身形,以至于腿上伤口再次迸裂,血水沿着袍服流淌到脚边地面上,此公神态却是冷静,不露丝毫痛色。
这已经是如今尚留在台城,仅剩的几名重臣。至于大殿下方,也肃立着十多名台臣,神态或慷慨或沉静,尽皆默然无语。
许久之后,殿前突然响起一阵骚动,这让殿中众臣脸色皆微微一变。王导下意识抬手将皇帝往自己身侧揽了揽,后方钟雅并刘超各持笏板冲到御座前方,以身躯来作遮挡。而褚翳并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御阶下列成一排,两眼死死盯住殿门方向。
拥堵在大殿门前的乱军甲士们散开一条小径,王悦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错愕,然后连忙施礼致歉,然后才大礼参拜殿上的皇帝。
待见到是王长豫行入,众人虽然略感意外,但绷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些许,各自归位。
而太保看到王长豫后,脸色却是蓦地一变,他自知儿子如今担负怎样责任。琅琊王之所在,可以说是他与中书共议之后安排下来的一个备案,如今儿子出现在这里,莫非琅琊王已被叛军掌握?
略一沉吟后,王导自御床上行下来,示意王悦行至侧殿,待到左右无人,才低语问道:我儿为何至此?
王悦神态有些尴尬,垂下头来小声道:儿有负所托,褚季野先时率众将琅琊王送出都外。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倒也没有太过动容。早先他与中书虽然有此议,但也没想到乱军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紧急入苑将皇帝迎至太极殿,并没有时间再去顾及琅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个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个可以信重之人。琅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内,早晚陷于贼手。
与褚季野相谋者,乃是杜道晖。杜道晖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脱困出城。王悦又低声说道。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却是陡然大变,整个身躯都蓦地一颤。中书执政以来,他虽然喑声自处少履台城,但对都中基本人事关系却不陌生。杜道晖此人与海盐男行极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么沈家必然难脱干系。
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难这样的社稷存亡时刻,其中意味,让人不敢深思!换言之,如今殿上这个皇帝,乃至于他们这一众台臣,已经不是维系江东局面的重点,必要的时候,能舍则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势重点,经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夺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来雅量非常,王导得悉此事后,心内仍是骤然翻起波澜。身为时局中的掌舵者,他与中书虽然执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个底线原则,那就是绝不能让南人越过警戒,掌握到把持时局的权柄!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客居异乡的侨门处境将急转直下!
王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气虚,只能低头涩声道:儿子无能,辜负父亲信重托付
脑海中快速掠过诸多念头,王导也知事情已经发生,再怪罪儿子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感慨沈家反应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连他至今尚有几分发懵,沈家却一手抢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琅琊王,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机!
一念及此,王导视线不禁转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继而便又沉思起来。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为谁,哪怕心内对那少年已是高看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对其仍是不乏小觑了。
时人将海盐男与儿子并许,但由这件事看来,长豫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职责所在,城破之际就该即刻当机立断将琅琊王送至城外王舒处,何至于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后路!
莫非沈家之兴已是势不可挡?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导心中还是存一分侥幸,沉声道: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悦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当时他只是充满了挫败感与迷茫,只想着尽快见到父亲商议,哪想到往城外去通传消息!况且他身边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强,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传递消息。
见王悦神态如此,王导也知这话是白问了。儿子满脸的挫败让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该说什么。皇太后与琅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诚然可忧,但局势也未至绝处,最起码如今中书于外,尚有江州作为依靠,也绝不会容许沈氏在目下这个形势有所妄动!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时,陆晔等人纷纷望向王导,目露疑问之色。王导只是微微颔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际,实在不宜再将这件事道出让人心更加动荡。眼下他们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围,那是因为大义所在忠心所系,若让他们知道自己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弃子,只怕人心将会崩溃!
但王导也知此事瞒不了多久,应该尽快想办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让其尽力有所补救,不可完全依赖中书。况且如今中书已经威望大失,各方据地自守,中书也未必能够掌握大局。
将王悦送入太极前殿后,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经残破不堪的台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台城近半已经被烧成白地,只有位于最中央的中书等几处官署尚能保持完好。这附近也成为了先期入城的历阳军将领们的聚集地,从各方冲入城中的军队也在往此处聚集,对城中成建制的宿卫禁军清扫也已经渐近尾声。
路永漫步在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台城,心中之舒畅难以言表。当行过一处官署院落时,其中传来的喧哗叫嚷声让路永颇感不悦,这里面关押着众多被从台城各方驱赶而来的台臣。他行到官署门前,对负责看守的士卒们说道:再有喧哗滋事者,不论何人,一律军法鞭笞!
守卫们听到这吩咐,轰然应诺,当即便有人冲进院子中,将一些不甚安分的台臣捆绑起来当众抽打!
中书官署中,苏峻端坐在早先中书的位置上。因为先前身先士卒的冲杀,他也身被数伤,如今袒露着胸膛正被医师用药液冲洗伤口。
虽然受伤颇多,苏峻却恍若未决,端坐在中书位置上顾盼自豪,神态颇为适意,笑着对席中众将说道:庾元规向来色厉方正,骄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哄然大笑起来。说实话,如此轻易击溃宿卫攻入城中,他们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着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贼腿脚太快,察觉势态不妙即刻弃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踪。假使我等兵势再厚几分,岂容此贼逃窜!
听到这话,苏峻亦是颇感失望。宿卫战斗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如今看来,起事之初那长久的彷徨犹豫实在是笑话。若当时能矢志而进,不做更多权衡,他们或能在京畿度过新年也未可知。
但这也是无奈,战阵较量充满意外,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此事成或不成,关系到他阖家老幼性命,能够持稳而进是最好的。如今的战果于他而言,简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预料到的美好。
心中虽然作此安慰,但苏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员,确是有可能直接将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届时昭告天下收斩权奸,才算是达到一个圆满预期。如今庾亮逃窜都外,可想而知来日局势还会有所演变。
所以,苏峻也并未因此大胜而完全忘乎所以,当众将还沉浸在这大胜喜悦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善后问题。
0303 何去何从
大胜并不意味着形势就一片大好,苏峻心知,如今他所击溃的仅仅只是都中宿卫这一部分力量。当年的王敦如何势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后的失败,他不止亲眼见证,更是亲力促成,对此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的体会!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