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王化恩泽,不敢因鄙薄而辞。世居之土,绝不屈强权而让!沈哲子摆明了态度不讲道理,反正是强硬的姿态一定要摆足,不让座中这些人有侥幸之心。
厅内气氛沉默良久,才有一人干笑道:今日众多资友汇聚一堂,正因隐爵之困而来。南迁之议,毕竟未决,何必因此而伤和气。沈郎既为隐爵之困而来,我等也想听听你有何高见能解决眼下之困顿?
羞与此等苟且之辈为谋!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沉,蓦地由席中起身,甩袖而去。临行之前,却给庾条打了一个眼色。白脸他已经唱完了,自然要有人出来唱红脸圆回场面来。
0227 虽死犹恨
这貉子实在张狂!莫非真以为他家幸了帝宗,便可目中无人?
眼见沈哲子拂袖离去,席中便有人忍不住冷笑发声讥讽,可是看到庾条脸色变得越发阴郁,便讪讪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更多。
其实庾条心内亦是不愿再面对这些人,但是沈哲子已经离开,他若还意气用事的话,今次便是徒劳无功,要眼睁睁看着郗鉴将隐爵瓦解。
想到此前与沈哲子商谈的计划,庾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继而才凝声道:今日诸位能赏面驾临,我实在感谢。我与诸位在互为资友之前,或为知交故旧,也有素不相识。今日之后,或将天各一方,彼此再非情投意合,纵使相逢,亦为陌路。
听到庾条这么说,座中众人神色或有凄楚或有惭然。时人分别一场都要悲泣沾巾,如今庾条这么说,不吝于是割席断交,彼此不再往来。想到过往隐爵风光之时,众人聚在一起为欢作乐的愉悦岁月,不免让人更加伤感。
庾世兄,我
庾条一抬手,阻止旁人插话,如今他也算历经世事磨练,举手投足之间气势略具,环视厅中众人一眼,沉声道:分道在即,我亦有一言不吐不快。我庾幼序为人,诸位皆知,无论各位是新识还是故交,我对诸位,不曾亏欠半分!
众人闻言后又是齐齐默然,哪怕各自都存算计,但也不得不承认,庾条此言确是中肯。他们这些人虽然出身名门,但渡江以来,或是不曾介入时局,或是族人多有离散,困顿于京口晋陵,多赖庾条将他们拉入隐爵之中,生活才有所改善。但凡心内有一二良知,这会儿心中也颇为愧疚。
这时候,座中一人蓦地站起身来,神态激动道:沈郎之言,庾兄之叹,如锥如刀,寸割我心!袁某虽是膏粱浪荡之子,心中亦有一二廉耻!举家过江乃时势迫我,如今再要往南,惶惶如失家豚犬,一退再退,何处可家?
不错!匹夫不可夺志,前日苟且,今日苟且,翌日是否还要苟且!我与庾兄祸福共担,誓不离此!
在座众人,乡土不同,背景不同,人脉关系不同,自然也都各有立身之道。其中虽然多数人家都想南迁去往更安稳的吴中,但也并非人人皆向南望。听到庾条情真意切之语,登时便有人心中之意志被激发出来,发声力挺庾条。
然而更多人还是黯然不语,或许本身便是怯弱之人,不敢担当,或是南迁已为家中定计,凭他们也难以阻止。
见终于有人发声支持自己,庾条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他虽早知这些侨门子弟勇于争利,怯于承担责任,但心内还是不乏一二幻想,毕竟他也曾是这些人当中一员,利益之外尚有友情,若完全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情感上无法接受。
但见大多数人还是沉吟不语,庾条心内便冷笑一声,继而大声道:今日只谋共醉,不言其他。各自意趣不同,我绝不为强人所难之恶事!
仆人们鱼贯而入,奉上餐食酒水。当那酒坛泥封被拍开始,登时便有浓郁酒香散逸出来。
这这是醴泉真浆
厅中气氛正尴尬,迫切需要一个话题打破僵局,当嗅到这酒香时,便有人开口惊呼道。
这本是哲子郎君
庾条在席中听到这话,先是展颜一笑,继而脸色便陡然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将自己案上那一坛酒骤然举起摔在了地上,登时酒坛破裂,清冽酒水洒落厅中,继而便是满室都飘荡起浓烈的酒香。
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因为庾条这突然的举动骤然又变得凝重起来。众人原本正打算尝一尝这久负盛名的醴泉真浆滋味,见庾条勃然怒起,各自噤若寒蝉,不敢有所举动。
将那酒坛打碎后,庾条身形晃了一晃,继而便跌坐在席中,神态颇多悲怆,抬起手来指了指厅中众人,继而掩面长叹:人生可得几多畅意?北地豚犬之才,坏我隐爵功业!平生之恨,无过于此,百年之后我若不得瞑目,犹恨你辈累我!
听到庾条如此激愤贬低之语,当即便有人忍受不了,勃然色变道:庾君未饮而醉,岂可如此侮人!
庾条只是掩面长叹,并不回应旁人诘问之语,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来,眼眶已是通红,再望向厅中众人,语调渐渐变得有所缓和:一时失态,今日我心情激荡难耐,实在难以自制,不敢再饮作浪荡姿态。隐爵至此,已经无以为继,趁今日尚能聚首,便说一说如何收尾吧。
因为庾条此前激烈之语,已经有人忍不住要拂袖而去。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心中念头一转,便又回到席中。
诸位也知,早先于都中时,我曾有举措,言道两月为期,日后隐爵不复接纳新的资友。
说到这里,庾条让人呈上一份账目,继而又说道:在座诸位,多为二晋以上,全是我隐爵骨干中坚。有人已经不愿再与我共事,但这两月隐爵所获,应与诸位交代一番,彼此都无拖欠,各自心安。
听到这话,众人神色便振奋起来。他们近来虽不理会隐爵之事,但也知这两月集资颇多,早先迟疑者赶在这最后时节蜂拥而入。
外人对于隐爵或许尚有疑惑,但在坐这些皆为因此获利者,对于隐爵牟利的手段也不乏了解。加入的人越多,他们能够分到的利便越大。虽然不乏人打算要抽身而去,但若临走之前还能捞上一笔,那也是一桩美事。
然而很快,便有人不满道:庾兄不可!隐爵近日动荡不宁,即便尚有资利也要存留以备渡过难关。既然彼此都有了异志,自去即可,有何面目再言分利!
哼,我等加入隐爵之日,便被告知只要尚在爵中一日,便可坐而享利。今日尚未退出,岂可食言而肥!
听到这话,登时便有人不乐意起来。这些人皆知隐爵分利一次所获有多惊人,怎么肯放弃这眼看就要到手的返利。
一时间,厅中众人便分成了两派,彼此互相言语攻讦发难,局面混乱不堪。那些不打算退出隐爵的,怎么肯眼看那些无义之人再拿走大笔财货,须知这些人离开了,他们能够分到的利便更大。早先或还顾忌一点交情体面,但如今对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分道扬镳,南迁吴中,又有什么交情可讲!
庾条手按在账目上,坐观众人争执不休,心中却是感慨沈哲子对人心的洞悉之明。虚晃一招,便让这些人瞬间分成两派,彼此互不相容!
他拿出这账目,压根就没想过再分利。况且这两个月来所收入的财货,早已经转到了商盟之中,就算要分利,也已经根本没有了财货可分。
眼见这些人在厅中争执的越来越狠,甚至于连彼此祖辈做过的龌龊勾当都翻了出来,几乎就要大打出手,庾条心中更加淡定。他在堂上蓦地一拍案几,怒吼道:都给我住口!亏你们各自都是旧姓子弟,区区一桩小事,半点体面都不愿留吗?恶言相向,以后还要如何相见!
长久以来,庾条也在这些人当中积攒了不小的威望,见他如此愤怒,众人才纷纷住口,只是彼此对望时,眼中皆有浓浓的恶意怨念。
只要仍为隐爵资友一日,彼此便不能相害。哪怕人皆弃我而去,我也要强求一份全义。
听到庾条这么说,那些心存去意的人脸上便顿时流露出喜色,甚至于对庾条发自肺腑的尊敬,如此重义之人,实在世所罕见。
打量着众人神色,庾条又悠然道:言道分利,不得不提哲子郎君。我苦心央求,哲子郎君才终于决定助我渡此一厄。可惜,如今哲子郎君也弃我而去,我已是心灰意懒。
沈氏又不曾入我隐爵,为何会与分利有涉?有人疾声发问道。
只能说,好心做了错事。我知诸位多有南迁之意,山水遥迢,各家族人部曲众多,可知此行并不轻松。因而我才决定由吴中购得一笔盐米物资,欲为各家壮行。可惜,这一笔物资已被郗公扣押,难得动用。
庾条悠然说道。
那些人听到这话,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郗鉴扣押沈家货品他们也有所耳闻,正因此才觉得或可借助郗鉴之威来完成南迁之事。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又牵涉到隐爵分利,继而便有人不悦道:如此大事,庾君为何不与我等商议?
你等要弃我而去,可曾与我商议?
庾条听到这话,脸上又涌现出勃然怒色:此事由我所为,自然由我担当!既然言道要分利你家,早晚将资货送上!罢了,你们既要离开,各自留下名帖,现在便走罢。我要与同志资友谈一谈日后隐爵分利之事。
虽然庾条下了逐客令,但真正起身离开的却寥寥无几,一方面心念那不知何时会到手的分利物资,一方面也想听听庾条还有什么手段能够解救危局。
0228 供销一体
那些人不愿离开,庾条也由得他们,继而转向先前那些发声力挺他的人,神态则变得和缓一些:患难而见真义,诸位不愿弃我,我今日于此誓言,此生必不相负!隐爵不会垮,只会越来越好!
若非庾兄相助,我等如今仍是困蹇度日,哪能有今日从容!挟利相负,背弃旧谊,非人矣!
彼此既然已经言恶,这些人言语自然不再客气,语调充满鄙夷暗讽。
留在这里的那些异志者听到这话,更加难以自处,当即便又有几人将要起身离开。
然而这时候,庾条却又说道:往年隐爵只是小试,有了沈氏吴中豪宗相助,日后隐爵才是真正的巨利营生!
听到这话,那些已经站起一半的人便又坐下来,实在好奇庾条将要说什么。
庾条扬起案上那一份画册,继而对众人笑语道:诸位可曾见这册中图画?
众人视线纷纷转向各自案头,继而又望向庾条,等待解惑。
庾条拍了拍手,继而便有仆人自外行来,将一个长条案几摆放在厅中。然后更有十数人各自捧着一个被丝缎覆盖的托盘走进来,将托盘摆在了案几上然后便退去。
这图册精美,其中诸多物品都新奇精致,世所罕见。其中有许多,更是闻所未闻!
庾条手捧画册,笑吟吟站起身来,将图册翻到其中一页,这图画倒并不出奇,乃是一坛美酒:人不患贫,而患无知。醴泉真浆之名,盛传于吴中,只是不知座中有几人饮过此等佳浆?人言皆为虚,眼见才为实!
一边说着,庾条一边举起酒杯来,让仆从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鼻端轻嗅,继而轻抿一口,然后才慨然而叹道:酒香绵织醇厚,其味辛烈回甘,如雅音绕梁,悠长久远。
因为沈家刻意控制酒水产量,在座这些人尝过真浆的确是寥寥无几,见庾条如此作态,已经有人忍不住也倒一杯尝了尝,继而眉头便微微皱起:这是什么酒水?这分明是火啊!
非此猛烈,如何能将散毒裹挟而走,让人起死回生!
庾条笑吟吟说道,这醴泉真浆成名之事,在座多有耳闻,听到这话后,便又饮一口,继而闭目皱眉回味,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经不复淡然。
旋即,庾条又将画册翻过一页,那图画乃是一尊青瓷花瓶,色彩鲜明活泼,让人观之心喜。
吴越瓷瓯,妙趣天成。烈火焚烧,釉光流彩,可谓传世佳作!
说着,庾条将一个丝缎覆盖之物掀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与图画上一般无二的瓷器。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过去,视线一俟落在那瓷器上便难以转开。
时下南北都不乏陶瓷技艺,虽因用料费工颇巨而价格高昂,但座中众人都属高收入高消费的群体,家中自然多有所用。
庾条手臂一展,示意众人上前围观。待行到近前仔细端详,众人益发感受到这瓷器釉质细腻色泽纯洁如翠,有人忍不住上手去抚摸把玩,益发觉得光洁如凝脂一般:真是妙手巧艺,世所罕见!与之相比,各家所用那些釉色暗哑,釉层粗糙的器具简直跟瓦砾没有区别!
待众人视线皆落在那瓷器上时,庾条却已经又翻了一页,这一次的画面却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清为何物。当庾条将另一个丝缎掀开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则是盛放在器皿中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晶体细沙,无人能辨认出此为何物。
甘之贻,使我乐而忘忧,此银河之沙耶?瑶台之蜜耶?不似凡俗应有!
虽然沈哲子这广告词编得让人恶寒,可是庾条念起来却是顺畅,尤其当他捻起一点砂糖送入口中时,更是一脸的熏然陶醉,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也学着庾条将一点砂糖放入口中,待唾液化开糖粒品尝到那甘甜滋味,神色既震惊又茫然,待要再取一点,却发现那砂糖罐子早已空空如也,再看旁人,皆是一样的神情,难以置信!
眼见众人饱受震撼的样子,庾条情绪更加笃定,继而次第将那些丝缎一一掀开。后续这些物品,既有新趣未见之物,又有价格高昂的奇珍。
众人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可是在受到频频冲击后,神情都有些迷惘。如此多或奇趣或奇珍或异宝之物,实在让他们有大开眼界之感。
待回到各自位置坐定,庾条并不急着开口,而是给各人留下一个平复心情的时间。
良久之后,才有人发问道:今日始知天地之大,奇物之多,实在是眼界大开!只是庾兄让我等欣赏这些异物,与今日之议又有何关联?
庾条闻言后一笑:隐爵至今,资财输入输出,已经渐有匮乏。这乃是不争的事实,开源不足,后续乏力,久而成困。因而我才有不再接纳资友的决定,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人对此多有感触,其实这也是许多人想要退出的原因。隐爵集资分利,但是民资有限,所入越少,所分越多,这样一个趋势发展下去,似乎已成绝境。尤其庾条不再接纳新资友,更让人感觉到危机将近,就连强势如颍川庾家都不敢再裹挟更多人来。
无奈之外,其实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分别之心,不愿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与我等分利。庾条又笑道。
没有资友奉资,利从何来?
利由此出!
听到这个问题,庾条便指着那个长条案几笑语道:以往分利,钱行不便,绢帛难量,实在太过繁琐。日后若再分利,废除钱帛,只计绩点。譬如我,月分可得十万利,折成十万绩点。所谓绩点,譬如台城记功,以此而行,可得便捷。
不待众人发问,庾条便指着案几上的那些奇珍异宝说道:绩点存于个人名下,不独案上所有物,但凡世间应有之物,诸位皆可以绩点兑换。
众人听到这话,却是狐疑,于他们而言,那红口白牙的绩点哪比得上真正的财货靠谱。用所谓的绩点取代本来该有的财货,这就是庾条所谓的解决困境之法?实在是让人不能信服。
一时间,不要说那些异志者不出声,就连早先支持庾条的人都沉吟不语起来。
绩点初行,诸位或许仍有疑难。这么说吧,绩点便是隐爵之钱,有爵在身者以此可在爵内购买一切所需之货。以往各家取资,再市易诸货,日后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在爵中兑换支取。
见众人一时间不能理解,庾条又耐心解释道:譬如京口之盐,市价斗盐百五十钱,而在爵中,只需百二十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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