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正对着院的方向,因此率先看见燕王。
但随着她那一声轻唤,上官艳也转过了头来。
昔日夫妻,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再一次碰上了。
四目相对的一霎,二人的身子都微微地僵了一下。
燕王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大半夜登门的事。
倒是俞婉麻溜儿地站了起来,看向燕王道:“父王,您过来坐。”
“我……”燕王迟疑。
俞婉看了看上官艳,上官艳欲言又止,俨然是有话对燕王说。
而燕王能找来这里,不论是有意无意,自然也是潜意识的驱使。
萧振廷出去给上官艳买吃的了,俞婉相信以二人的为人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但该说的话总还是得说的,俞婉识趣地道:“我去看看大宝他们。”
燕王点点头:“也好。”
俞婉放下针线,去了对门的院子。
两座宅子的院门都大敞着,有光线自院落中透了出来,在寂静的路面上交织出晦暗不明的疏影。
上官艳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礼:“王爷。”
燕王不记得从前的事,却隐约感觉到她不是个会对丈夫多礼的性子,之所以如此,只怕是多年不见生分了。
燕王心里酸涩,面上却不显:“你怀着身子,就不用这些礼数了,坐吧。”
上官艳没坐,按礼数,她得等燕王坐了再坐。
偏燕王一直在等她。
她想了想,只得先坐下。
燕王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了,不是俞婉坐过的位子,那个位子离她太亲近,不适合二人眼下的身份了。
二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开口。
重逢的第一面,二人内心冲击太大,上官艳的情绪几近崩溃,没能好好地说话,现在都冷静下来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不知过了多久。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上官艳忙道:“是我,我对不起王爷,王爷没做错什么,阿婉已经告诉我了,王爷是身不由己,来的路上我怨过您,事后才发现我错了,王爷才是过得最苦的那个,我若是……”
后面的话,上官艳没说了。
若是什么?
若是坚定地不改嫁,就那么厚着脸皮享受萧振廷对燕九朝的付出?
如果当时知道他还活着,她或许会狠下心来这么做。
但他“死”了,她的心也死了,改嫁不改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让她儿子活着,让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活着,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上官艳愧疚地说道:“他没强迫过我,是我自己……自己要改嫁的。”
燕王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不想欠他,也不像信任我那样信任他。”
上官艳猛地抬起头来。
燕王道:“这世上,只有亲生父亲会毫无保留地疼爱自己的孩子,他一天疼你,就一天会给琮儿找解药,你只是担心他忽然不找了,所以不得不牢牢拴住他的心。”
这话说得轻巧,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尖扎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没做到的事,萧振廷做到了。
燕九朝不是他的骨肉,他却疼了他这么多年,胜似亲父。
“他对你好不好?”燕王压下心头苦涩,面色如常地问。
上官艳轻轻点头:“好,对琮儿也好。”
说不上萧振廷与燕王,谁对他们母子更好,她没去比较,也没比较的必要,他们都是天底下最体贴优秀的男人,她这辈子最大的幸,就是遇上了他们。
“琮儿他……”
“他心里最敬重的人还是你。”
或许也不是没被萧振廷打动过,但幼小的心灵也明白萧振廷已经有了上官艳,他再与萧振廷父慈子孝,燕王的人生就只剩无尽的孤苦了。
上官艳道:“他从没与我说过,他在你的灵柩里发现了异样,他一直相信你还活着,一直在等你回来。”
如果他说了呢?你是不是也会等我?
这话,燕王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没有意义了。
从他成为南宫雁驸马的那一刻,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吧嗒。
上官艳手滑,一颗刺绣的珠子掉在了地上。
上官艳正要弯身去捡。
燕王先她一步,拾起了地上的珠子。
上官艳正在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衣裳,小黑蛋的她已经给做过了,尺寸小了点,方才俞婉就是在帮着她改尺寸。
上官艳伸出手,要将珠子接过来。
“我来。”
却是燕王将她手里绣了一半的衣裳拿了过来。
修长如玉的指尖,捏起针线,自珠子里穿了过去,又按照她原先的针脚走了几针,将珠子缝好。
上官艳想起自己待字闺中时,总因针黹太差挨嬷嬷的罚。
她针黹真的很差,怀燕九朝时她坚持要亲手给儿子做一件小肚兜,却不是绣错花样就是扎到手。
最后成了他做。
那件肚兜她至今还留着,不过他应当不记得了。
“媳妇儿!”
萧振廷拎着两只油光发亮的烧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恰巧看见燕王剪短线头,将缝好珠子的衣裳递到上官艳的手上。
上官艳低头看了看,会心一笑:“王爷缝得真好,比我好。”
“媳妇儿。”萧振廷委屈地说。
上官艳抬头,惊讶地笑了笑:“你回来了。”
媳妇儿大半夜要吃烧鹅,他跑了七八条街,好不容易才买了一只最大最油光发亮的,可一回来,媳妇儿与燕王坐在院子里有说有笑的,他酸了。
燕王看了眼萧振廷手中的烧鹅,明白过来他大半夜跑出去是给上官艳买吃的了,燕王看了眼上官艳隆起的肚子,移开目光,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上官艳放下衣裳,扶着桌子,起身行礼:“恭送王爷。”
燕王看着她不大便利的身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
上官艳馋了一晚的烧鹅,终于能吃到了,她一口气吃了两个鹅腿,把自己都吓到了。
萧振廷买了两只,一只给上官艳吃,另一只送去了俞婉的屋子。
待到他从俞婉那边过来时,上官艳已经抑制不住孕期的困觉睡着了。
萧振廷没着急上床,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梳妆台前,拉开柜门,取出上官艳的绣篮。
不就是缝珠子吗?
他也会!
第一步,穿针引线。
他一只大熊爪子拿起针,另一只大熊爪子拿起线。
我穿。
我穿。
我穿穿穿!l0ns3v3
【V316】二更
翌日,上官艳起了个大早,这个时辰萧振廷已经去练功了,但她估摸着孩子们没醒,于是打算先做会儿绣活儿,等他们醒了再去看他们。
哪知她刚把绣篮找出来便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恰巧此时,萧振廷练完功回来了。
一跨过门槛,媳妇儿竟然已经起了,正捧着个肚子在绣篮里翻来找去。
上官艳越找,神色越古怪。
“咦?针呢?”
断了。
“珠子呢?”
碎了。
萧振廷一阵心虚,可想想又觉得不能怪自己,他压根儿没使多大力,谁知道那些绣花针怎么一拿就断了,珠子一捏就破了,一定是东西质量不好。
南诏人真坏,欺负他们外地口音,卖个针线与珠子都给这么差的!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男人,还知道祸祸完针线与珠子后将“战场”清理干净,一具“遗体”也没留下。
上官艳没怀疑是萧振廷干的,这个男人舞刀弄枪是把好手,但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弯着虎背熊腰的身子,像个小媳妇儿似的穿针引线,那画面上官艳不敢想。
这东西放在她房中,小丫鬟杏竹并不会随意乱动,思前想后,上官艳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一孕傻三年,怀孕后她比从前健忘了,许是昨夜她不小心放在哪里,自己都没印象了。
萧大元帅成功逃过一劫,悄然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没松完,一记闷锤敲过来了——
上官艳道:“我去隔壁借点针线。”
说是隔壁,实则是对面。
萧大元帅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家媳妇儿去找燕王借针线了。
燕王一贯早起,三个小家伙还在他床铺上呼呼大睡,他已经在院子里忙活起来了。
院门是开的。
上官艳轻轻地唤了声“王爷”。
燕王道:“这么早。”
“我来借点针线。”上官艳说。
萧振廷: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
燕王放下洗了一半的毛笔:“稍等,我去拿。”
萧振廷黑了脸,一个大男人的院子里为毛会有针线?
燕王将针线包给了上官艳。
“多谢。”上官艳拿着针线回了屋。
萧振廷特别幽怨地跟过来:“媳妇儿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上官艳想了想,大清早的,还真不知自己要吃什么,她怀孕后,口味变了许多,一日之内总要折腾好几次,杏竹那点厨艺满足不了她的胃口,大多数都是萧振廷去街上买。
不待上官艳回答,院子里的燕王缓缓地开了口:“我炖了山药鸡汤,要不要来一碗?”
上官艳原本不知要吃什么,听到鸡汤二字,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燕王唇角微起:“我去盛些过来。”
上官艳欠了欠身:“多谢王爷。”
燕王炖了不少,给装了满满一罐子送过来:“第一次下厨,原是给几个孩子炖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萧振廷吹胡子瞪眼,娇生惯养的王爷,炖出来的汤一定难喝死了!媳妇儿这么挑嘴,会喝不下去的!
上官艳坐下来,尝了一口,唔了一声,对萧振廷道:“你也尝尝。”
尝就尝!
萧振廷喝了一口,眸子瞬间瞪直了!
说好的没下过厨呢,为毛这么好喝啊?!
燕王的确没下过厨,他是买了菜谱自个儿研究的,第一锅炖坏了,这是第二锅,在他看来还不够好,不过萧振廷是吃过死人肉的,他不挑剔,马马虎虎的东西在他吃来都是人间美味。
上官艳喝了一大碗,肚子饱饱。
另一边,三个小黑蛋醒了。
小宝光着脚丫子走出来,一边打呵欠,一边揉眼:“尿尿。”
燕王带着小宝去茅厕。
不一会儿,大宝二宝也醒了。
二宝没见到爹娘,有点想哭。
大宝牵着他的手去找爹娘,让抱着小宝回来的燕王撞上。
老天爷像是要把他错过的时光加倍补给他似的,错过了一个幼年燕九朝,一下子多了三个小小小九朝,燕王手忙脚乱,简直都没功夫悲春伤秋了。
俞婉有心让几个孩子多陪陪燕王,抚平燕王心底的创伤,便决定接下来几日都住在这边。
赫连家那头,她让影六给她阿爹阿娘递了消息,没说萧振廷与上官艳来了,只道在这儿陪陪燕王,但她想,她爹与大伯应当能猜到那日上门的人是萧振廷。
不过猜到是一回事,说破是另外一回事。
只要他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萧振廷就不会走漏风声。
至于南宫璃,他立下军令状的事俞婉一早听说了,他想必早已经发现萧振廷不在营地了,也大概能猜到萧振廷是来找燕王与燕九朝了,可他敢声张吗?他当初立下的军令状,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拿到萧振廷的首级,誓不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