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那些读书人而言,也许是一部可笑的书,可对于千千万万的百姓,却不啻是圣典了。
此刻,无数的念头在弘治皇帝的心头划过。
方继藩所提出的,恰恰是他作为帝皇最担忧的事,王朝兴替,是否可以延缓,或者是避免……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可此时,周坦之含泪,打断了他的思绪,弘治皇帝看着周坦之一副委屈的样子,仿佛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凌虐,等着自己为他做主。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反而……顿感怒气冲天。
弘治皇帝脸色一正,凛然道:“方卿家所言的,乃是天下事,而卿为礼部尚书,却是开口委屈,闭口做主,居高位者,不知自省,偏要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满口为的,都是尔之私怨。尔让朕做主,做的是什么主?”
周坦之万万料不到,弘治皇帝竟然勃然大怒,甚至话里是句句对他的责备,他惶恐的忙叩首:“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道:“明颂这等经典,在尔的口里却成了养猪之术,好,它即便是养猪之书,方继藩尚且教授人养猪,尔为礼部尚书,又做了什么?”
周坦之下意识的道:“臣在南京礼部,负责典礼祭祀,不敢怠慢……”
弘治皇帝眯着眼:“可是尔会养猪吗?”
“臣……臣……”周坦之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瞠目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厉声道:“那就去养猪吧,这南京礼部,已不需你代劳了,什么时候养好了猪,也学方卿家一般出一部养猪之书,朕再准你致士!”
周坦之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凄厉道:“陛下啊……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弘治皇帝面色绷得很紧,却是对他不予理会。
不得不说……
陛下现在的手段,真的越来越有创意了。
群臣莫不凛然。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方继藩,认真的道:“方卿家,此书……百姓们,当真能读懂吗?”
现在,弘治皇帝更关切这个问题了。
毕竟……都是一群目不识丁的百姓。
这样的百姓,实在太多太多。
哪怕现在许多的孩子都在新学的鼓励之下,开始入学堂读书,可这放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依旧还属于沧海一粟。
方继藩胸有成竹的道:“陛下……儿臣此前去了永平府,见识过一些百姓,这书,若是寻常百姓,乍然去读,确实有些生涩难懂,不过……他们多少略知一些常用字,看得多了,便渐渐通顺,反而一些从前不认得的字,靠他们相互之间学习,或是自己连蒙带猜,倒是能知其七八分的意思,若是百姓们完全看不懂,此书,如何会如此热销,若是陛下不信……不妨……寻个百姓来试一试,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弘治皇帝对此来了兴趣。
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开始认同,这明颂的博大精深了。
以往他读书,觉得那用词越是生涩的人,便越惊叹,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水平,这样的词句,竟也晓得。现在反而对这样的文章和书籍,也渐渐生出了反感之心。
方继藩道:“其实……百姓们也是求知若渴啊,这世上,谁没有求知之心,没有求知之欲呢,若是没有此心,这寻常百姓,为何对读书人礼敬有加?陛下若是不信……不妨随即召几个百姓来,一问便知,陛下是最圣明的天子,因而格外的关心百姓的疾苦,想百姓之所想,儿臣在陛下面前,也绝不敢拍着胸膛保证,此书到底有何用,其实陛下自己,便可查个明白。”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即……
他不禁大笑起来:“既如此……那么诸卿以为如何?”
见陛下恢复了喜色,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感情好,只有一个周坦之倒霉,至少没有把大家株连进去,挺好。
此时,刘健咳嗽一声,稳步上前,郑重其事的道:“齐国公所言,老臣深以为然,老臣辅佐陛下,深知百姓疾苦,这明颂对百姓们而言,恰是一个契机,对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恳请陛下,召百姓至崇文殿,不妨让文臣与百姓,一道好好学一学这明颂。”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我方继藩不要面子?
弘治皇帝看了刘健一眼,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道:“如此甚好,传旨,召诸群臣、诸儒、百姓至崇文殿筳讲,讲授的内容,便是这《明颂》。”
定下了调子。
这便算是乾坤独断了。
召开筳讲,学习《明颂》。
这已是朝廷最高的标准。
以往在筳讲之中,皇帝召大儒和翰林讲学,所讲的,唯有四书五经,以及资治通鉴。
似这等筳讲,既是皇帝学习的机会,同时,也是翰林借此机会,一展自己的才华。
近些年来,筳讲增加了一些科学的内容,让科学院的院士有了机会参与。
当然,这显然还没有真正的撼动翰林院。
毕竟,科学院所讲授的,只是理科,是技艺。
可现在,这一篇明颂跻身进入了崇文殿,这显然是撼动了翰林院的基础。
同时,这也是皇帝,将这明颂,推到了资治通鉴的程度。
帝心如此,已经不难猜测了。
那周坦之脸色惨然,已是要昏厥过去。
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
堂堂礼部尚书,去养猪……
且陛下现在开口闭口,也是猪猪猪的叫,这……已是完全不成体统了。
这庙堂之中,竟都作兽语。
当然……更多的人,惊讶的乃是刘健。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平时还算是中立和公允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今日居然是主动要求围绕明颂进行筳讲,可见刘公已公然开始和齐国公媾和,刘公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内阁其他两位大学士的态度,至于其他各部尚书,又是什么态度呢?
此时,弘治皇帝又道:“明颂此书,于国有大用,于民亦有大用,此书,朕需好好的读读,推行此书,势在必行,只是百姓们买得起此书吗?”
方继藩带着笑容道:“陛下,儿臣尽力的降低了此书的成本,将此书的价格,压至在三十文上下,寻常百姓,理应是负担得起的。”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三十文,自是微薄,不值一提,可这些,是于朕,于诸卿而言,可寻常的百姓,这三十文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小的开销,朕自内帑,取出一些银子来吧,作为补贴明颂印刷之用,这价格需再低一些,若能在十文上下,就最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便道:“吾皇圣明哪。”
弘治皇帝起身,挥手:“后日筳讲,方卿家一定要到。”
于是,散朝,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
弘治皇帝行事,显然是越来越干练了,不再似从前那般瞻前顾后。
欧阳志人等,却仿佛猛地参悟了大道,一出奉天殿,便寻觅到了方继藩。
数十个新学的官员,齐齐的站在方继藩跟前,激动的纳头拜倒:“恩师(师公)之学,高深莫测,弟子受教。”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了欧阳志身后的王守仁一眼,随即道:“为师所行的,正是王伯安的道理啊,王伯安提出的大道至简,其实就是化繁为简之道,为师推明颂,不过是贯彻此等主张,将复杂的学问变得简单。人之有异于禽兽,便在于人有好学之心,将这复杂的学问,变得简单,推行天下,让更多的人,从众受益,这不正是王伯安所推崇的吗?所以,你们不要总是说高深莫测,为师一点都不高深,这些就是最简单的道理,这些道理,还是从王伯安这儿学来的,你们又何须谢为师所受教呢?应该感谢王伯安才是。”
他方继藩就是这么谦虚,这么坦荡。
他最讨厌抄袭,也最不喜盗版。
从不抄别人的诗词,也不去偷窃别人的学问。
该是王守仁的,就是王守仁的。
似方继藩这样的穿越者,三观之正,堪称是绝无仅有,和其他的妖yanjian货,全然不同。
王守仁听罢,不禁愕然,细细回味……猛地醒悟,这才是真正的大道至简啊。
这明颂,简直就是新学圣书。
可想到……恩师不在乎虚名,却将这明颂的功劳统统都扣在了他的头上,他的面上顿时露出了惭愧之色,诚惶诚恐的道:“恩师高风亮节,世所罕见,恩师切切不可折煞了学生,学生提出的主张,终究只是主张而已,而真正身体力行,将其发扬光大的,恰是恩师,恩师胸腹之中,浩瀚如海,学生能学习万一,已是今生无悔。”
方继藩心里感慨啊……王伯安这家伙居然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等人,也不禁感动。
弟子们拾了恩师的牙慧,得了恩师的启蒙,稍稍有一些成绩,恩师便大大的推崇,恩师自己……却是虚怀若谷,全不将名利放在心上,哪怕是生父,也做不到如此吧。
众人又叩首,甚至有人涕泪横流,哽咽道:“恩师品行,令学生高山仰止,钦佩不已,恩师言传身教,学生人等,定以恩师为榜样,光大西山。”
方继藩背着手,只笑了笑,心里叹息,古人……真他niang的能扯淡啊。
…………
出了宫,回到府中,方继藩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便有门子匆匆来道:“少爷,太傅王鳌前来拜谒。”
这王鳌,正是此前的吏部尚书,从前又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因为年老致士,却没有还乡,依旧还在京中。
此人历经数朝,自是名臣,且在吏部尚书任上,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听说至今还未在京中购置新宅,只在旧城里住着,因而,从弘治皇帝到满朝文武,尽都对他礼敬有加。
说起来……
方继藩和王鳌倒是打过一些交道的。
这王鳌对方继藩不算太坏,倒也没对方继藩做过什么梗,哪怕是方继藩行的事,有些让他看不惯,他也只是当着方继藩的面批评两句,在背后……却没有什么小动作。
因而……方继藩对他的印象尚可。
只是……大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之间,这王鳌亲自上门了呢?
方继藩没有再多想,便道:“请他进来说话,要客气一点。”
方家的人什么德行,方继藩最清楚不过了,他方继藩脾气都大的很,下头的人也是有样学样的趋势,因而方继藩特意交代了一下。
片刻之后,王鳌才拄着杖子蹒跚而来,和方继藩相互见了礼,下人上了茶来。
王鳌落座,随即看着方继藩笑道:“老夫久闻西山之名,听说这儿极热闹,可是啊,人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平时闭门不出,今日来此,总算是见识了一番……”
说着,便爽朗的笑起来。
方继藩也跟着乐了,只是一时也猜测不到王鳌的来意,便道:“王公来此,定是有什么见教吧。”
对王鳌,方继藩还算客气。
王鳌咳嗽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才道:“说来,也是老夫孟浪,本不该来叨扰齐国公的,只不过……只不过……哎……周坦之此人,确实可恶,背后说人是非,妄议宫闱,活该他今日落到这样的下场。只是……齐国公……他呀,是成化七年的进士,那时候,恰是老夫主持那一场春闱,论起来,他也算是老夫的门生了,此后……他入了仕途,其实……除了阴阳怪气之外,倒也称的上是两袖清风,成化年间的时候,他看不惯万安等人的行径,得罪了万安,因而又贬去了南京,此后……老夫在吏部时,虽是几次想要提携他,却只怪他气运不济,总与机会失之交臂。他这一辈子,并不算是得志,心有怨言,可是……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方继藩听到此,心里顿时亮堂了,明了,这是来做说客呢!
方继藩便不做声。
王鳌看方继藩默不作声,便尴尬的笑了:“此人不知好歹,若只是罢了他的官职,倒也罢了,可哪里想到,陛下居然让他去……去养猪……哎……斯文扫地啊,他下了朝堂,便寻到了老夫这儿来,滔滔大哭,说是要寻死,说什么大丈夫岂受如此奇耻大辱,老夫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朝廷罢其官,便算是惩戒,已是以儆效尤了。齐国公何不妨去和陛下说一说,这养猪之事,就做罢了吧。”
说着,王鳌勉强笑着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摇头:“不可以,陛下既让他养猪,自有他的用意,至于王公说他两袖清风,这为官两袖清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我方继藩偶尔也办公差,可有贪渎吗?此事,王公找错人了……”
没想到方继藩竟然断然拒绝,王鳌老脸一红……
这小子不太上道了啊。
好歹老夫也是三朝老臣,当朝太傅……
“齐国公……老夫来都来了,难道就不给一点薄面?”
方继藩心里说,你要面子,我方继藩就不要面子?
方继藩正色道:“不给!”
王鳌:“……”
王鳌气着了,于是再也坐不下去了,豁然起身:“齐国公,老夫既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王鳌出门在外,哪怕是陛下也给几分薄面,齐国公这是……这是……哎呀……哎呀……老夫喘不过气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筳讲明颂
方继藩看着王鳌痛苦不堪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呼吸粗重,这干瘦的身体,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便要倒地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