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九的质问,墨白摇头:“抗蛮这件事,本就是国朝的当务之急,本就是你身为国君必须去做的事。我要打旗蛮,说到底,也是在为国朝和你冲锋陷阵,除此之外,朝政诸事,我一概不插手。或许,你不用将自己视作傀儡,换个角度去想,未必不能将我视作一颗对你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六哥,朕虽年纪不大,却也不是三岁孩子,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如此愚蠢的地步。抗蛮的确是国朝的当务之急,也是朕必须去做的事,但不论是抗蛮,还是其他,都应该由朕的意志做主,而不是由六哥你说了算。”
老九不以为然,当即讽刺道:“否则,朕空坐在这皇位上,一切只能听你的,稍有不合你意,便性命难保,这不是傀儡,又是什么?六哥,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能够在这种情境之下,不但不反抗,还心甘情愿的被人当做傀儡,任由摆布吗?”
对于老九的讽刺,墨白没有生气,只是静静看着老九那张因情绪不稳而发青的脸,缓缓道:“你说的对,但凡国君,肯定会希望拥有威服四海之无上权威。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位皇帝真正做到了?说到底,这权威,并不是你现在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赋予你的,而是要根据君主的能力、文臣的谋略、将士的勇武,等诸多国情一起决定的。”
说到这,墨白紧盯老九的眼睛:“如今国情是什么样,不用我多赘述。现在的你,能勉强坐到这张椅子上,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却口气如此之大,想要一切都以你的意志做主,你凭什么?就凭你那根本还上不得台面的能力吗?”
“我……”老九闻言顿时面色一红,就要愤而开口。
墨白却直接打断他:“你不用着急,我知道你不服,先前我既然说了,我们兄弟俩之间得有个交代。那今日你想听的、不想听的,我都会说。至于最终,你服还是不服,做什么决定,就看你自己。”
老九与墨白对视良久,胸膛起伏不定,但最终还是摄于墨白的威势,移开目光,不再看墨白,以维持他的骄傲,同时道了一句:“好,朕便看看六哥究竟有何指教?”
“你口口声声,容忍不了我这不臣之辈,主要就是你不愿认错,想要给你今日的冒险一击,找借口说服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吧。”墨白问道。
“这不是借口,事实本就如此。成王败寇,今日朕输了,却并非是错了。”老九摇头道。
这时候外强中干的老九,在墨白眼里真的就只如一个负气的孩子般,没什么威严可言,墨白也懒得和他计较,转过身,不再看他,却开口道:“行,就站在你的角度,你想要除掉我,可以。甚至说实话,你能够有这份破釜沉舟的勇气,今日我虽受万箭穿身,但其实心底里,对你有这份魄力,能顶着巨大压力,能下这个决心,还是比较欣赏的。”
这话一出,坐在一边始终不曾插口的真人和太后,都不禁微微一愣,看向墨白的背影,有些诧异。
老九更是整个人一怔,他已经做好了被墨白奚落的准备,却没想到墨白居然会这么说。
三人目光都聚集在墨白身上,却只听墨白又道:“但是,你终究还是太嫩了,只有勇却无谋。你选择了一个最愚蠢的动手时机,我问你,今日你若杀了我。有没有考虑过方有群的想法,要知道,我是因要保方有群,才遭到你的毒手。”
说到这里,墨白忽然转身,直视老九:“军阀一旦得知消息,他们定然要借此良机,借此事去拉拢方有群。你敢确保方有群不会为了自保,投了军阀吗?一旦这位军方实权元帅叛国,会造成怎样恐怖的后果,你敢想吗?”
老九脸色难看,嘴唇翕动,却无一个字吐出,他杀墨白时,根本没想这么远。
墨白却不理他,步步紧逼:“退一万步说,就算方有群够忠诚,军阀拉拢不了他,必会借机鼓动其麾下将士,众将士一旦获悉,岂能不立时哗然,战场兵变,将比方帅叛国的后果还要严重,届时朝廷能镇压吗?”
“再退一万步,这支军队不作乱,士气也必然低迷,旗蛮必趁我军心不稳之际,大肆进攻,拿下苏北。这倒是能如你的愿了,可你敢想一想,这群打了败仗的兵士,该如何安置吗?这时候的他们,对旗蛮恨,对国朝恨,这支在刀山血海中杀红了眼的大军,心怀巨大怨气之下,只要稍加鼓动就会成为比旗蛮还要可怕的乱国之军,这后果你承受的起吗?”
“更别提,还要军阀如虎狼一般侧视,会想方设法收编这只军心不稳的大军,就如当初我斩了梅清风,道门大乱一样,他们会张开血盆大口,不将这只军队吞噬殆尽,决不罢休。届时国朝会坐视吗?肯定不行,必然要和他们起争斗,先帝不在了、本王也死了。国朝就你一个幼君,还被胡庆言权重朝堂,他们会怕你吗?”
“到时候,他们必然不会怕你,以你的性格能忍受别人轻视吗?恐怕不能,联合抗蛮将成为一张废纸,搞不好还会内战再起……”
说到这里,墨白不再说话了,停顿了好久,才看着在座三人,均是惨白一片的脸,对老九道:“你能承受得了这后果?不,不谈承受,恐怕就是想一想,你都得腿软。”
老九一双手握着拳头,身躯再次开始颤抖,一掌惨白的脸抬起,望向墨白,眼中有着强烈的不甘,却又说不出话来。
在老九的注视下,墨白再次转身背对他:“杀我没错,时机选错了,如果将我换成你,想要杀明王,有两次机会。”
“第一次,是我刚回京时,那时我还不知道先帝已故,没有丝毫准备,如果你有足够魄力,应该在我进宫之后,就立刻动手。虽然杀了我,会让道门重新乱起,给国朝增添太多麻烦,但那时杀了我,也不是没有利处。当时可以借斩我之威,威慑朝纲,宣布新帝时代到来。同时又能借先帝大丧之轰动,来淡化斩明王的影响。”
老九闻言,眸中闪动,似乎在思索墨白的话,不一会,眼里出现一抹深深懊悔之色。
而一旁太后却是脸色瞬间沉了,她瞪着墨白背影,很想呵斥让他住嘴,哪有教别人杀自己的?
至于真人,则是闭上了眼睛,唯有他清楚,即便当时动手,也没用。
外人不知道,真人难道还不知道,墨白对先帝之死,从来都是最清楚的一个。
真人就不信,墨白既然想到了新君可能对他下手,会没有半点防备?
墨白的声音继续传来,依然那么平静,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帮助老九考虑杀自己的事:“第二次机会,是玉清等人来京觐见,我和道门数尊大打出手的时候。”
随着他的声音,老九和太后不自禁的想到当时情景。
墨白的声音继续:“这一次机会比我刚进宫的时候还要好,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以雷霆之势,当着玉清等人的面,将我除掉,再用我的人头威慑玉清等人,说不得连道门之乱也避免了,只要玉清等人当场不敢反,接下来再下功夫,未必就不能用新帝的身份,和道门展开合作。毕竟玉清等人主要是忌惮先帝对他们的仇恨,只要你表现足够的善意,未必不能让他们接纳。”
“不对吧。”忽然太后开口了:“皇儿似乎漏算了,当时先帝大丧的事还处于封锁状态,玉清等人来时,皇儿已经有能力随时公布消息,国朝若对你动手,怎能防止你出事后,消息不外传?”
太后明显是想帮墨白,或者说,是反驳掉国朝能杀墨白的可能。
却只闻墨白轻描淡写道:“如果是我,先帝大丧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封锁的必要,不管封不封锁,最终该作乱的人还是要跳出来的,斩杀明王是件大事,是可以与先帝大丧相互影响的,众军阀眼中明王的威胁很大,突然传出国朝斩了明王,反而会分散众军阀的注意力,让他们将目光放在没有了明王影响的道门上,这样其实也是为国朝减轻了一定压力。至于道门会如何乱,只要玉清等人还在宫里,还在陛下手上,主心骨抓住了,些许乱象,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太后听完墨白的话,顿时气的身躯一颤,狠狠盯着墨白,咬牙想道:“你作死啊!”
殿中静了下来,老九再也吐不出声音,他垂下头,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真人和太后都能想到,这时候的老九怕是悔不当初了,若是按照墨白所言,当时如果动手……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两次机会,你都没看见,或者说你都有想过,但最终却都没敢动手,一直到了今日,我已经稳住了局面,和道门的关系越发紧密,与胡庆言也有了一定交情,对朝堂有了些许影响之后,你却偏偏用一个最不能用的理由,最不能动我的时机,动手了。”
“更关键的是,你动手就动手,结果四处漏风,没一样是按照你的预估发展的,最后一败涂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差点没保住。”墨白侧过身,靠在窗台上,望着老九:“老九,你自小聪慧,但终究年纪还小,磨练不足,这一点,你认不认?”
第524章 傀儡皇帝
“是,朕承认这次动手,考虑的是不够周全。可这并不能说明,朕能力不够,朕今天之所以输了,不是选择的时机不对,只是实力还不足而已。”
老九被墨白一番话刺激了,可他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能力不足的事实,这一刻,连对墨白的恐惧也放下了,怨愤反驳道“朕不是输在能力不足,而是朕根本就没其他选择。朕想过继续隐忍,甚至连苏北都决定放弃,只为登基之后,能够更顺利的树立威信,整顿朝纲。可是你偏偏要从中作梗,根本不给朕半点发展的机会,朕除了放手一搏,又还能怎样?”
“你这话,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该说的吗?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小时候,玩些幼稚游戏?你搞清楚,就算你是皇帝,也没有权利让你的敌人让着你,更不可能等你积蓄了足够的实力,再与你一决雌雄?你所谓的能力,就是这样体现的?”墨白眉头皱起。
“我……”老九一怔,随即陡然面色通红“朕非此意,不过老天太过苛责于朕而已,朕不是败在能力,而是天意。”
“天意?”墨白眸光微冷“你和我论天意?”
墨白语气突变,让殿中三人都立刻感觉到了,全朝他看来。
墨白却是垂下眼眸,好一会,才低沉开口“你从小生活在宫中,自小锦衣玉食,冷热有下人服侍,病有太医诊治,学有名师教导,出入更有文臣武士想伴,即便是登临大位,亦有先帝为你扫平障碍,铺就后路。这样的条件,你什么成绩都没能做出来,到现在,冲动无脑的一拍脑袋就要向我动手,结果输了,不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反而将责任抛给天意。”
老九下意识的就要反驳,墨白却豁然抬头,声量陡然提高“你不止是能力不足,你连正视失败的担当都没有,这样的你若不败,才是没有天理。”
“成王败寇!”老九身躯颤抖着闭上眼睛,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墨白声音却越发低沉“你在其他人面前或许还可以哀叹命运不公,可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哀叹?你我同是皇子,你在宫里锦衣玉食,受到陛下怜爱的时候,六哥又是怎样走过来的?”
话音落地,老九身躯还是不免一震,他很想睁开眼睛去驳斥墨白,然而数遍心思,却根本没法去反驳一句。
一旁真人眼神在新君与墨白身上转了转,也不由垂下眼眸,心底一声轻叹“的确,若论天意不公,明王才是最有资格哀叹命运的人,新帝确实没资格在明王面前提命运。”
太后却是听着墨白这话,眼眸顿时一红,有泪珠滑落脸颊。
墨白没看其他人,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有件事,我原本是准备忍一辈子,直到进棺材也不吐露半个字的。但,既然你要哀叹命运不公,那看来,我有还要让你清醒清醒,让你看清楚,老天究竟对你怎样,对我又是怎样,你今日之败,究竟是老天对你不公,还是你自己无能。”
“朕洗耳恭听!”老九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
太后也擦了擦眼角打起精神,想知道墨白究竟要说什么?
然而,一旁真人却是忽然开口道“殿下,有些事既已过去,又何必重提,当年诸多事,诸多人,都乃无奈为之,如今先人已去,又何苦再翻旧账?”
真人这突然的话,让得在场几人均是一怔。
真人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插过半句话,就算墨白对新君连番无礼,以兄弟相称,更是言语攻击,真人也只是看着、听着半句不插言。
这时候却突然插言,让得太后和老九,同时意识到,墨白可能要说的事情,确实非同小可,她们二人甚至瞬间就想到,这事或许还要涉及到先帝,所以才让真人都忍不住开口阻止。
墨白目视真人,稍微沉默了下,还是下了决定,说道“今日我不把话说透了,怕是九弟是不会心服的,他若还要执迷不悟,那结果,真人是知道的。”
真人闻言,发丝震动几下。
他当然知道,明王现在和新君是在进行最后的交涉。
两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明王已经收不了手了。
若今日与新君达不成协议,那么明王和新君,恐怕就要有一个人走不出御书房。
老九自然也知道这个结果,深吸一口气道“真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朕既然已经输了,不过即便朕输了,也不代表六哥赢了。六哥想让朕做个傀儡皇帝,朕便拭目以待,看六哥究竟如何说服朕?”
真人闻言,看了满殿中人一眼,最终没再多言,又闭上了眼睛。
太后和老九的目光则对准了墨白,墨白轻吸一口气,没看老九,却是看了一眼太后道“母后,今日波折至此,您也应该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如何?”
太后想也没想便摇头“你不必顾忌本宫,你们兄弟两人闹成这样,本宫都受着了,又还有什么不能受的。”
见状,墨白也没再多说,只点点头,又看向老九,沉声道“老九,七年前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想必当初六哥大婚时发生的一切,你应该也是知道一点的。”
老九闻言,微微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六哥为何远走明珠,一消失就是六年,这六年间,六哥明明没死,却偏偏不与国朝联系?”墨白又问。
这话一出,太后眼皮顿时就是一跳,老九默然不语,只盯着墨白,等他下文。
墨白又看了一眼太后,见她眸光突然垂下,不再看向自己,顿知她心里或许多多少少总是有点猜测的。
略微沉默,墨白才缓缓道“当年,我大婚之夜,被上清山击伤的事,我就不赘述了,基本与你们了解的差不多。不过当我躺在病床上之后所经历的事,恐怕知道真相的人,这世间超不过一掌之数。”
“真相?”老九和太后同时瞥了一眼真人,却见真人并未睁眼,也没出言否认。
太后再次垂下眸子,老九则看向墨白。
墨白没看他,只继续道“当时,陛下派了丹师去为我治伤,丹师查探过后,告诉张邦立,我伤势过重,他无能为力,恐活不过月余。其实当时我伤势的确很重,但并未到了必死之局,只是那位丹师实力有限,害怕治不好我担上责任,所以不想接这差事。”
“张邦立将此事汇报给先帝,当时先帝担心因我死在上清山手中,会让国朝和道门因此事彻底崩裂。先帝害怕走露消息,也不再换实力更强的丹师为我诊治,而是命那丹师以秘法点燃我残余生机。”
说到这里,墨白抬头看了一眼老九和太后,轻声道“若施以此法,我则可出现回光返照之象,不过却只剩三天命,三天过后,便是神仙下凡,我也无救了。”
太后的脸色顷刻间一片惨白,相反,老九却反应不大,只是随着墨白的话,想着当时的情境,觉得若是如此,先帝这般做,也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