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眉鼠眼
“大部分是民居,但四方馆也在安仁坊内……”
李安俨心情愈发沉重。
平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起火都不关他的事,但今日此刻正是谋大事之时,城中无故起火,实在令李安俨惊疑不定。
这场恰好出现在谋事之时的大火,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意有所指?或者说……太子走漏了风声,事已失密?
李安俨犹豫片刻,终于咬了咬牙,从带兵离开左屯卫大营开始,便意味着他已公然反了大唐君臣,不管这场大火是什么来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军已进城,太子殿下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将士们急行军,快速穿过永宁坊,直赴朱雀大街,迅速封死太极宫朱雀门,含光门与城内街口,狙击增援太极宫的禁军,只消苦战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大事可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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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偏殿。
太子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已全面接管了东宫防务,代价是千条人命。
东宫本是太子的东宫,太子李承乾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余者包括宦官,宫女和禁军在内,都是为服侍和保护太子而存在的,一旦主人不再相信服侍和保护自己的人,那么换掉这些人也非常容易。
常迎望率军控制了东宫大门后,李承乾出现在门内西侧小校场上,以太子的名义下令所有东宫的宦官宫女和禁军聚集于校场,然后常迎望领军将校场包围,对仍处于懵然状态中的宦官和禁军们举起了刀剑。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常迎望顺利掌控了东宫,原本的东宫禁军一个都跑不掉,或归顺或屠杀,只有两条路可走。
清理过后,常迎望整军,准备朝太极宫进发。
李承乾对他赋予重望,常迎望和麾下数千将士今晚将扮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直属军队的重要角色,而左屯卫的李安俨则率军狙击援军,给常迎望留下充足的时间进攻太极宫,活捉或杀掉李世民,只要李世民被控制住,无论死还是活,李承乾都能名正言顺的踏着满地鲜血登基称帝。
时至今夜,李承乾终于撕开了多年温文恭谦的假面具,用最真实的面孔直视他的父皇和天下臣民。
野心,权欲,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最丑陋的。
整装已毕,常迎望朝李承乾行礼,李承乾静静看着他,谁都无法知道此刻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殿下且在东宫安坐,臣必不辱使命,至迟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臣请殿下入主太极宫!”常迎望沉声道。
李承乾脸色有点白,不知是不是被这场深秋的骤雨冻着了,闻言露出一丝笑意,道:“常将军辛苦,若然事成,常将军当记首功,可授国公之位,荫万世子孙。”
常迎望大喜,急忙行礼道谢,随即迟疑片刻,道:“殿下,若臣率军入宫后拿住了陛下,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微微变色,沉吟半晌,道:“若拿住父皇,当以礼相待,勿使受辱。当年玄武门之变后,父皇对太上皇也是执礼甚恭,不曾半点慢待,殿外陈以兵威,殿内恭聆受教,终令太上皇不得不交出皇位,皇位交替和风细雨,也算诸多丑行里的一桩佳话,我等当效之。”
常迎望面现难色,道:“陛下多年为帝,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倘若不肯屈服,臣又不能对陛下无礼,这……”
李承乾脸上闪过一丝怨毒,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大势既去,岂能不识时务?所谓‘纲常’,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我欲效他夺皇位后仍敬太上皇,可他……也应效太上皇顺时势而禅位才好,若然不从,他能无礼,我便不能无礼么?”
常迎望一惊,随即马上抬头,却见李承乾满脸杀机,常迎望急忙垂头,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了,然而心中却浮起几许怪异,儿子谋反,却大义凛然说什么“纲常”,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一股子讽刺和好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大军攻入深宫,拿住了陛下,臣当相机行事。”常迎望恭敬地道。
李承乾点点头,正打算再叮嘱几句,忽然庭外一片嘈杂纷乱,常迎望大怒,便待喝问,门外却匆匆跑来一名披甲部将。
“太子殿下,常将军,安仁坊方向起火了!”
李承乾一惊,急忙和常迎望飞快跑出殿门,站在大殿门廊下眺望,却见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冲天,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连这倾盆大雨都无法将它浇灭。
李承乾和常迎望二人惊愕万分,二人互视一眼,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李承乾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太子,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安仁坊火起,李承乾的脸色刷地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远处通红的火势,失神地喃喃道:“是巧合吗?我欲举事,安仁坊便失火,怎会如此巧?”
常迎望显然比他理智得多,闻言断然摇头:“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有蹊跷,殿下,不管这把火是谁放的,不管放火的人知道了什么,现在这把火烧起来,咱们的大事恐怕已有泄露之虞……”
李承乾大惊,脸色更白了,焦急地道:“如何是好?常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常迎望神情冷静,却叹了口气,缓缓道:“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延后举事,马上撤出人马,无论东宫,左率卫还是左屯卫,都恢复往常模样……”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道:“撤回?如何撤得回?此时此刻,只怕李安俨已率军进城了,东宫里面……咱们也杀了不少禁军和宦官,此事不可能瞒得住父皇,箭已离弦,咱们如何收得回来?”
看着李承乾惊惶焦急的模样,常迎望脑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时候连过程都不必看,只看做这件事的人的神态气度,气定神闲者不一定能成事,但惊慌失措者一定成不了事,看李承乾此刻的模样,常迎望便觉得今夜举事恐怕凶多吉少了。
然而,他别无选择,因为他已上了这条船,手里刚沾满了东宫禁军的鲜血,诚如李承乾所说,箭已离弦,由不得自己了,只能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殿下,如今每走一步,后面都是万丈悬崖,咱们退无可退了。既如此,臣以为不论事泄与否,咱们只管率军攻入太极宫,以迅雷之势拿住陛下,外面多少敌军已不重要,咱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乱宫闱而不乱天下,事可成矣。”
前景描绘得很迷人,李承乾闻言终于稍微冷静下来,迟疑地道:“若事已失密,父皇暗中在宫闱埋伏禁军……常将军,你麾下只有不到三千人,若中了父皇埋伏,可就万事皆休了。”
常迎望摇头:“臣以为,就算陛下知道咱们举事的消息,恐怕也是今晚下半夜的事,否则依陛下的性子,只会消弭事端于未启,绝不会眼睁睁看咱们动刀兵伤长安军民性命,所以咱们举事固然仓促,但陛下得知消息也仓促,长安城里十二卫,仓促之下能调动的兵马绝不足三卫,太极宫中仅有羽林禁卫和右武卫值守,加起来不过两万余人,臣率军入太极宫后,遣一支偏师从承天门直入,用以佯攻,吸引宫中守军的兵力,臣再领主力绕永安门直奔甘露殿,如此,咱们或有几分胜算,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想了想,点头道:“便依将军所言,一切仰仗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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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市。
李素坐在王直居所的窗前,怔怔看着窗外的雨打芭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掉了东西似的,从今晚入城后便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如影随形,一直到此刻,已经是后半夜了,听外面的喧嚣叫闹,还有那片照亮了半边天的大火,这些都是李素亲自在幕后谋划的。
李素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很少犯错,尤其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更不容许自己犯半点错误,一丝丝的小细节都务求完美。
从谋划这件事到今日入城,李素坐在窗前把所有的细节默默地重新捋了一遍,捋得非常仔细,甚至包括自己跟魏王李泰和侯君集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左思右想,还是没觉得自己在哪个地方有所疏漏,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循序渐进地推动,不出意料的话,此刻太子的叛军应该已由延兴门入城了,而东宫此时恐怕也是杀得尸山血海,李家皇室仿佛被诅咒的宿命今夜将再一次重现,当年弑兄杀弟,今夜父子相残……
雨下得愈急了,李素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自己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李素揉了揉鼻子,现在他待的屋子是王直的卧房,不得不说,王直虽然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可以把命交给对方,但李素对王直的卫生习惯实在是不敢苟同,屋子里味道怪怪的,不知哪里藏着多日未洗的衣裳,或是……他在屋子里挖了个茅坑?
幸好王直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否则李素可能会向李世民学习,也来个弑兄杀弟什么的,因为这弟弟太不讲卫生。
又坐了一阵,李素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屋子,独自一人站在屋外的廊柱下赏雨,宁愿自己在外面冻得跟鹌鹑似的,也不愿再回那间臭哄哄的屋子遭罪。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素笑了,他知道王直回来了,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听长安城的动静就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回来的人果然是王直,李素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他,笑着招招手:“先回屋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再说,淋了雨小心风寒。”
王直脸色有点不对,闻言摇摇头:“先不忙换衣裳,李素,外面的事情我得先跟你说说。”
李素笑道:“叛军入城了,正朝太极宫行进,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造反,但你烧了那把火,他们的行迹怕是暴露了,守城的十二卫或许已开始增援太极宫,对不?”
王直点头,又摇头:“原本便是你谋划的,而且确如你所说,放了那把火后叛军急了,正匆匆朝朱雀门赶去……这些且先不说,李素,我要说的是一桩私事,很急。”
见王直神情凝重,李素不觉悬起了心:“什么私事?”
王直盯着他,道:“你离家进城时,可将李叔和你婆姨安置妥当了?”
李素一惊,沉声道:“啥意思?说清楚。”
王直叹了口气,道:“刚才我带着手下兄弟去放火,放完火便听说叛军进了城,我和兄弟们急忙朝延兴门跑,想看看能不能浑水摸点鱼,给叛军弄点小麻烦,谁知到了延兴门恰好碰到咱们同村的杨家老三,就是住村北头坡地的那个杨家,他是特意进城来找你的……”
李素皱眉:“杨家老三是怎么进的城?”
“混进来的,李安俨的左屯卫精锐夺了延兴门,叛军进城后百姓们吓坏了,都往城外跑,叛军的目的很明确,他们冲着太极宫去的,对百姓倒是没怎么冒犯,所以叛军进城后把城门敞开了一阵,任由百姓出城避祸,杨家老三就是趁城门最乱的那一阵混进来的……”
李素道:“他特意进城找我何事?”
王直叹道:“事前你将家小安置了,当时我和兄长还觉得你多虑,没想到果然有贼人杀到太平村了,直奔你家而去,幸好李叔和你婆姨躲出去了,否则不知是怎样的下场,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贼人竟不依不饶顺着你家人躲藏的方向追杀而去了……”
李素一呆,接着神色大变,一张俊脸瞬间变得惨白。
李素从来不敢太高看人性,所以尽管这年代有“祸不及家小”的规矩,可他还是把老爹和许明珠转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防的就是人性里最丑恶的那一面,可是李素终究还是高看了人性,人性是没有底线的,为了达到目的能干出任何事,有时候甚至什么理由都不用,只凭一己喜怒而杀人,李承乾就是这种人。
“贼人追出去多久了?”李素忽然拽住王直的胳膊大声问道。
“约莫快两个时辰了,杨老三借了村里一匹快马赶来城里,就是知会此事,贼人在你家扑了空后便逮了一户村民刑问,村民熬不过刑,只好招了……”
没等王直说完,李素扭头便走,边走边道:“叫我家部曲全部集结!快!”
王直快步跟上:“城里该安排的你都安排好了,太子谋反你不适合出面,我在城里也无事可做,我跟你一起走吧,再叫上我的手下兄弟……”
李素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小跑,王直的唠叨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中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大意,竟置老爹和许明珠于死地,若有个三长两短,后果将是何其痛心。(未完待续。)
贞观大闲人 第六百八十五章 如此盛世
长安城。
叛军李安俨所部已推进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进过程很顺利,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基本属于一路欢唱“奔跑吧兄弟”高歌猛进,原本以为的浴血苦战甚至十死无生全都没发生,叛军将士们越走越兴奋,仿佛看见高官厚禄在向他们遥遥招手。
唯独主将李安俨脸色越来越凝重,太反常了,这根本不应该是长安守军的表现,进城以后根本没遇到大编队的守军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数十人一火的小编队在街口巷尾抵抗,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安俨越想越觉得恐惧,心中满满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种下令全军撤退的冲动。若是以前正常的军事行动,主将遇到这种明显有阴谋的阵仗时,下令撤退绝对是明智的,这是保全兵力,避免战败最稳妥的方法,如同三国演义里司马懿面对诸葛亮的一座空城时果断撤军一样,无论是不是敌人的阴谋,主帅首先要对自己的部将和士卒的生命负责,他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
可是今晚不行,李安俨明知前面有个大坑也只能选择一头栽进去。
因为他和部将已无退路,一旦退出长安城,外面不知多少万大军等着围剿他们,退就是死。如果继续往前,或许能杀出一线生机。
李安俨是个很执着的人,可以说他毕生以反李世民为己任。在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李安俨便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的东宫属官,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世民亲手射杀,后来李世民的兵马攻打东宫,当时仍是东宫属官的李安俨临危不惧,拼命死守东宫,争夺东宫的战况之惨烈,丝毫不逊玄武门内的血流成河,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杀的消息后,李安俨仍死战不退。
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东宫之战李安俨拼死抵抗,感念李安俨对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仅没有治罪,将他招降后反而任他为中郎将。
别人眼里看来,这是皇恩浩荡,帝王胸襟似海,但李安俨却从来不觉得这是皇恩,他一直对李世民怀恨在心,他认为忠臣和烈女一样,一生不事二主,所以这些年李安俨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能将李世民推下去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亲儿子要造老爹的反,李家皇族的报应。李安俨抓住了这个机会,李承乾与他密谋造反之事,他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从策划到收买再到出兵进城,他表现得非常积极,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长安城今晚兵荒马乱,百姓们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大街上几乎全是府兵,一路从延兴门赶赴朱雀大街,只听得民居内大人叫,孩子哭,无数火把沿街蜿蜒,一条条长龙朝太极宫方向聚拢。
兵马已至朱雀街口,李安俨冷冷注视着这条住满了文臣武将和权贵的大街,嘴角隐含冷笑。
不必进屋搜查都知道,这些权贵们必然早早躲了起来,李安俨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权贵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标是李世民,只要拿住了他,这些权贵也不得不向李承乾俯首称臣。
“来人,去侯大将军府上看看,转告大将军,请他莫忘了与太子殿下的约定。”李安俨骑在马上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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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坊的一条暗巷里,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今夜的长安城,类似的巷战很多,基本都是以一火为单位的小规模厮杀,从延兴门至朱雀大街,横穿而过需要经过五个坊,每个坊都遇到了这样的零星战斗,叛军遇到的敌人很杂,有的隶属右武卫,有的隶属龙武军,甚至还有一些坊官武侯自发组织起来的编队。
当然,对叛军来说,这些抵抗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大军结阵后一个冲刺,对方便成了被碾压的存在。
眼前这条暗巷的战斗也是如此。
大约四十来人的府兵小队被堵在巷子内,两头皆是叛军,显然一个不察被叛军包了饺子,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地上躺满了尸首,小队活着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伤亡近半。
为首的一名火长身负重伤,要命的一道伤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火长一手捂着腹部不让肠子和内脏流出体外,另一手执拗地举着横刀,两眼通红地瞪着巷口的叛军头领。
叛军头领显然是个高级将领,三十多岁年纪,面相平凡无奇,肤色黝黑,双目冰冷地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火长。
“杨仲龙,杨将军!才三十多岁你已是左屯卫都尉,正四品武官,陛下待你不薄,为何犯上作乱,为何对昔日袍泽痛下杀手?”火长悲愤吼道。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硬起心肠道:“李将军亦待我不薄,‘忠’或‘义’,你教教我如何选?”
火长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忠’,什么‘义’,你要的只是富贵荣华而已!我和兄弟们今晚认栽,但你以为凭你们区区数千人便能改朝换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长安城里有多少守军?”
杨仲龙摇摇头:“你不必说什么时与势,这些我不懂,我只知奉军令行事。”
“杨将军,此时迷途而返,你与全家老小尚有一线生机,待到王师剿平叛乱,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没好下场了!杨将军,请你三思!”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飘着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额头和脸上都觉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数叛军一样,其实杨仲龙参与这次谋反是稀里糊涂的,真正心存反意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这些极少数或蒙骗或裹挟,于是大多数人便稀里糊涂的跟着干了,杨仲龙就是如此。
可是,已经站好了队,回头还来得及么?
杨仲龙叹了口气,苦涩地道:“世间最痛者,莫过于向袍泽举屠刀,这位兄弟,杨某也是不得已,黄泉路上你莫恨我,说不定我很快会跟着你去了。”
火长惨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们的生机已绝了。
高高扬起卷了刃的横刀,火长便打算最后一次生死相搏,忽然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无数堵在巷口的叛军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将军来了!侯大将军来了!”
杨仲龙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急忙转身走出巷口,却见雨夜下,侯君集领着几个随从慢慢走来。
侯君集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玉带,发髻一丝不苟挽得很整齐,一丝乱发都不见,脚上传着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溅了一些泥点。
如此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处处烽烟处处杀戮的街巷,侯君集却一身便装,一脸云淡风轻,仿若闲庭信步,颇具几分魏晋名士之风范,一路听着惨叫和杀戮,踏着满地的鲜血,从烽烟赤地缓行而来,与周围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像一位不沾风尘的谪仙施施然漫步于人间,俯视人间的丑恶。
杨仲龙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礼。
“末将杨仲龙,拜见侯大将军。”
侯君集目光闪动,含笑道:“杨仲龙,我记得你,昔年我任右武卫大将军时,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后来我调职,听说你也调去了左屯卫,约莫四五年未见你了。”
杨仲龙露出受宠若惊之色,道:“多年不见,不曾想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不争气的部将。”
侯君集大笑道:“当然记得,昔年苍原一战,你是第一个冲进敌阵的,那一战你连斩突厥部落首领十一颗首级,是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填进请功簿的。”
杨仲龙笑道:“末将不争气,除了那一战,这些年委实乏善可陈,给大将军丢脸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功劳这东西多靠机缘,大唐征伐天下,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不要急。”
杨仲龙脸色微变,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却说得太含蓄,他一时竟没太咀嚼出味来,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听李将军说,大将军也投到太子殿下这一方了,不知确否?”
侯君集笑容一敛,忽然沉下脸道:“我刚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难怪这些年你还只是个都尉。”
杨仲龙一呆,神情惶恐道:“请大将军训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说过,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杨仲龙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将军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也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你的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投身军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赏的不公之事?”
杨仲龙摇头:“没有。”
“家中父母妻儿可曾被权贵恶霸欺负?可曾被官府****?”
“没有。”
“可曾听过今上昏聩残暴不仁的风评?”
杨仲龙终于听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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