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眉鼠眼
李素收到礼单后,眼睛一直盯着礼单上的每一个字,表情充满了惊叹和贪婪。
送这么重的礼,先不管他什么目的,至少应该给他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标准,定要给他宾至如归的喜悦和安宁……
“夫君,吐蕃是异国番邦,异国使节登门本就有些不懂规矩了,还带了如此重礼……”
看着李素手攥礼单,傻了似的笑个不停,许明珠不由担心而委婉地劝道。
李素回神,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正义:“夫人放心,我只是见见那位使节,他们送的礼我是决计不会收的,你要相信夫君的人品!”
许明珠这才高兴地点点头:“妾身相信你,夫君记得把礼回了人家,若然收下,传出去令官又会参你了。”
“相信我,为夫是有底线滴,绝非见钱眼开之人!”
…………
…………
李家第一次接待外宾,全家上下有些紧张,内院传出吩咐,家主前堂接见吐蕃副使,薛管家急忙命下人清扫前庭,前庭扫得一尘不染了,薛管家还左看右看不顺眼,看得李素眉头直皱,有点看他不顺眼了。
不过是个异国番邦的副使而已,如今的大唐倒没有崇洋媚外的风气,恰好相反,都是异国番邦视大唐为发达国家,无论穿着,礼仪还是风俗,甚至连国家官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着大唐,薛管家搞出如此隆重的阵仗,实在有点丧权辱国的意思了。
李素翻着白眼,在前堂接见了吐蕃副使。
很有意思的相识过程,这个名叫拉扎的家伙身材很魁梧,说话也是粗声粗气,有种一言不合就干仗的剽悍架势,可偏偏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客气,想象一下那种满脸横肉硬挤出来的和煦笑容,还用“你瞅啥”“我瞅你咋地”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生硬客气话,老实说,李素都替他尴尬了,有点后悔今日的接见,不过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决定再忍一忍,五星级酒店的宾至如归嘛,不能见面就逐客。
拉扎进门行礼便定下了基调,此行是代替大相禄东赞而来,由于大相在长安城内身份比较敏感,不便亲自上门拜访,请李侯爷海涵云云。
然后拉扎继续把今日的拜访内容划定了范围,只提吐蕃大相愿以私人身份与李侯爷结交,希望李侯爷与大相以后成为好朋友,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绝口不提两国邦交以及任何私人交情以外的话题。
很善解人意的吐蕃大相,将拜访限定在私人交情以内,李素也松了口气,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如果拿什么两国大事来当话题,李素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
宾主就坐,东拉西扯半天,基本都是大唐的天气哈哈哈,吐蕃的天气呵呵呵之类没营养的废话,拉扎显然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李素看得出,虽然这家伙是副使,但从性子和风格上来看,他应该是吐蕃军中的将领,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说不定当初大唐与吐蕃的松州之战也有他的份。
相比李素的强自忍耐,拉扎的感受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确实不太会聊天,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姓李的侯爷,态度不但和气得一塌糊涂,而且盯着他的目光怪怪的,就好像看着一条转发就能得到好运的斑斓锦鲤在水里游啊游,很瘆人。
李素耐着性子和他聊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大家都受不了了,于是拉扎起身告辞,李素也如释重负,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满脸堆笑挥舞着小手,直到拉扎一行人骑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乡道上,李素这才放下手,长长舒了口气。
权贵挣点钱也不容易啊,为了这点礼品,强堆了多久的笑,才算把礼品拢进了窝里……
“夫君,你……怎么还是收了人家的礼?”身后的许明珠满脸嗔意地跺脚。
李素转身,垂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愕然惊奇状道:“我收礼了吗?”
许明珠俏脸气得通红,瞪着他道:“收了,一件不落,夫君你全收下了。”
李素叹息:“怎么就收下了呢?实在太没节操了……”
抬头看着许明珠,李素眼里充满了真诚:“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想收的,可是从那个吐蕃蛮子进来到出去,我的身体仿佛被一股莫以名状的洪荒之力控制住了,不准我把礼品退回给人家,否则洪荒之力会让我原地爆炸,见过震天雷吗?就是那种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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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许明珠的智商,当然不相信李素的鬼话。
只不过成亲这些年了,她对李素的毛病多少有些了解,比如洁癖,比如贪财。
平日表现还算正常,然而一看到钱财就走不动道了,非要想方设法把它们搬到自家库房里,更何况还是别人亲自用大车送上门的钱财,钱财既然进了门,岂有往外吐之理?
收下了礼物,李素满足了,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舒爽,心满意足地躺在庭院内发呆顺便思考人生。
禄东赞派人登门拜访,还送了如此重的大礼,李素当然不相信他只是纯粹为了想与他交个朋友。
朋友没有这么个交法,见面刚认识就送两大车重礼,送了礼还无欲无求,这种朋友最应该防备,当面客气得不像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背后捅一刀。
禄东赞的雅意,李素当然也明白了,很狗血的套路,想收买大唐的重臣嘛,看谁比较得势便烧谁的灶,以得势的排名来定送的礼物的轻重,在送礼之前想必吐蕃使团是提前做过功课了的,不管花多少钱财收买,只要两国冲突和利害关头能够适时递出一个消息,花出去的钱财便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这几年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有点微妙,一方面两国曾经交战过,大唐胜,吐蕃败,以松赞干布自负的性子,当然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与大唐交好的决定实在是从大局出发,松赞干布心里还是憋了一肚子火的,更何况两国之间在许多方面都有着无法避让也无法割舍的利益关系,比如两国民间的贸易,佛家僧侣的来往,还有一个名叫吐谷浑的国家夹在中间既是缓冲又是互相争夺的焦点,所以两国之间哪怕如今已有了通婚和亲之好,仍存在一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李素相信,禄东赞送的礼绝不止他这一家,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权贵吐蕃使团应该都送过,而且送给谁,送多少,他们都暗地里估好了价,送给李素的这两大车礼物,就是他们收买李素的价,李素值这么多,所以他们出手绝不保留,花一百两银饼才能办成的事,绝不会只花十两,不是有钱烧得慌,而是一百两买到的东西才是真东西,十两只是个假货,顶多也是个山寨品,他们要的是真心实意,所以自己出手也必须真心实意。
躺在大银杏树下想明白了这些,李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吐蕃人还是太单纯啊,可能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区,所以脑子都有点缺氧……
他们还没见识过什么叫提上裤子不认帐,别的权贵李素不清楚,反正禄东赞扔进李家的钱,其作用大抵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脸皮是个好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所以李素坦然收下禄东赞的礼物后,按礼应该登门拜谢的,李素也没去,就连陪着吐蕃大相逛长安城吃喝玩乐的本职工作也懒得应付,居然就这样把堂堂一国大相扔在四方馆里晒太阳,而李素……则躺在自己家里晒太阳,大家各晒各的,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李素偶尔忍不住也揣度一番,他觉得禄东赞到了这时应该也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就像走路上丢了钱包的那种不妙。
毕竟,送了两车重礼居然没收到任何回应的事情,禄东赞这辈子估计都没遇到过。
…………
…………
长安城说大不大,李素收礼的消息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两天后,宫里来了人,宣李素进宫面圣。
李素眼皮子直跳,硬着头皮换上官服,惴惴不安地跟着宦官进了宫。
仍旧是甘露殿,李素战战兢兢跨进殿门,恭恭敬敬行礼。
李世民穿着一袭寻常样式的圆领黄袍,天气炎热,黄袍下摆撩得老开,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赤着两只大脚板,旁边还有俩宫女使劲扇着扇子,累得香汗淋漓,殿内四角分别搁置着大堆的冰块,透出几许凉意,可李世民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冰块并未起到多少作用。
恭敬地垂着头,李素的嘴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啧!还皇帝呢,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真龙天子,反而跟王直那些乌烟瘴气的市井痞汉手下的形象颇有几分神似。
“哼!”
按惯例,李世民每次见李素都要哼一下的,李素几乎都以为这是李世民见面时的口头禅了。
抄起矮桌上的茶碗,李世民狠狠灌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方才斜眼瞥着他。
“子正啊……”
“臣在。”
“朕听说,你最近的日子颇为逍遥自在,每日在家不是躺着就是睡着,不是去河边钓鱼就是上山打兔子,嗯?”
李素抬头,正色道:“回陛下,绝对是谣言!”
李世民挑了挑眉:“哦?难道朕所闻不实?”
“恕臣无礼,确有不实,上山打兔子有,但臣绝对没有下河钓过鱼!……但臣决计不会去河边钓鱼的,太阳那么晒,臣怎会自找罪受?”
李世民一滞,接着又怒哼了一声。
“朕交给你的差事呢?啊?要你代朕招待吐蕃大相一行,你却把禄东赞扔在四方馆不闻不问,你就是这样给朕办差的吗?”
李素急忙道:“陛下恕罪,臣……有苦衷。”
“有何苦衷,说!”
李素抬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然后叹了口气,道:“陛下想必知道,前些日子,臣的丈人卷进了一桩凶杀案,人还关在大理寺,这些日长安城流言四起,说丈人倚臣的权势胡作非为,草芥人命,连带着也坏了臣的名声,说是我李素亦是欺男霸女之辈,满城风雨,李家飘摇,丈人卷入命案,臣为自证清白,早已言明闭门谢客,轻易不外出,所以接待吐蕃大相之事,还请陛下令委他人……”
李世民脸色有点难看,又重重哼了一声,语气森然道:“朕听出来了,说什么自证清白,其实你在跟朕诉苦,对吗?你丈人的案子朕也知道,此案牵扯了刑部官员,闹得不小了,律法无情,你丈人若是清白,刑部和大理寺自不会冤枉他,他的案子是他,你李家没必要做出这等委屈姿态,平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此案牵扯不到你李家头上,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素垂头道:“臣明白了。”
李世民顿了顿,脸上又露出既嫌弃又鄙夷的表情:“还闭门谢客,还自证清白,吐蕃副使一车车的礼物往你家里送,你收礼收得不亦乐乎,朕还真没见过闭门谢客闭得似你这般不要脸的!”(未完待续。)
贞观大闲人 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宫奏对
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根本不会聊天。
也幸亏这家伙是皇帝,话说得再难听别人都不敢拿他怎样,如果他不是皇帝,就凭他这种耿直的说话方式,绝对是暗巷里被套麻袋敲闷棍的下场。
一件李素自以为很高端的事情,到了李世民嘴里变得一无是处,家里卷进了案子,闭门谢客有错吗?自证清白有错吗?至于吐蕃副使送礼……我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送了吗?人家是自己死皮赖脸登门的好不好?两大车礼物摆在大门口,我能不收吗?不收多不礼貌,大唐是礼仪之邦,“礼仪”俩字啥意思?就是别人给你送礼,你不能拒绝,拒绝就失仪了,这才叫礼仪之邦。
一肚子诡辩没法说出口,李素也不敢说,这番话若真被李世民听到,估计会把他吊在太极宫前的旗杆上,让他冷静几天。
“陛下恕罪,臣……确实收了吐蕃使团送的礼,正打算向陛下禀奏……”李素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双手呈上。
早在收下吐蕃人礼物的当时,李素便知道这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礼单早就准备好了,此时送上去,倒也不会获罪,毕竟勉强算是投案自首性质。
只不过礼单到了李世民手里,那些重礼只怕在李家库房里待不住了。李素从不敢高看李世民的秉性,这家伙从来都是个黑吃黑的,不讲究。
果然,李世民老实不客气地接过礼单,斜眼朝礼单一瞟,然后嘿嘿冷笑:“一百块上等猫眼石,一百块上等玛瑙,嗬!还有一百只水晶琉璃盏,吐蕃大相好手笔呀。”
李素垂头,悄悄撇了撇嘴,什么水晶琉璃盏,不就是小玻璃杯嘛,而且还是那种不太透明杂质甚多的玻璃杯,这是所有礼品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无论大唐还是异国都拿它当宝贝,据说长安东市里一只玻璃杯卖两贯钱,真是不可理解。
“送您了,陛下,那一百只水晶琉璃盏臣送您了。”李素毫不犹豫地丢车保帅。
“混帐!当朕什么人了?朕是那种打臣子家产主意的昏君吗?”李世民忽然发怒。
“臣失言,陛下恕罪。”李素低眉顺目。
李世民又扫了一眼礼单,冷笑道:“真是大方,这份礼单估算起来,怕是不少于两万贯吧?子正啊,看来你在吐蕃大相心中很值钱呀。”
李素急忙道:“再值钱,臣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这个皇帝穷得很,可给不了你如此重礼。”
“不给一分一毫,臣也是陛下的臣子,用重礼买来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忠心的,忠臣无价可估。”
李世民脸色终于缓和,笑道:“这句话说得好,人虽混帐了些,却有颗玲珑心。”
屈指弹了弹礼单,李世民似笑非笑道:“子正可曾看出,吐蕃大相为何送你如此重礼?”
“看出来了,他想收买臣,大唐与吐蕃如今关系微妙,亦敌亦友,所以吐蕃大相想在大唐朝堂内预先埋下棋子,将来若两国交战,大唐朝堂的棋子可在关键时为他所用,扭转败势,不得不说,这位吐蕃大相深谋远虑……”
李世民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点头道:“不错,年轻虽轻,可看事情看得明白,不枉英杰之名……”
随即李世民脸一板,沉声道:“明知他要收买你,你为何还敢收他的礼?”
李素眨着眼,一脸萌萌地道:“陛下,收礼和被收买,……有关系吗?他非要送,臣自然便收了,他要买我,也要看臣答不答应,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呀……”
李世民语滞,这神逻辑……好奇葩。
李素咧嘴笑了笑,道:“对吐蕃来说,臣就是一只养不熟喂不饱的狼,陛下勿须多虑。”
李世民呆怔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朕的朝堂里,怎么出了这么一号节操掉光了的货色,啧,好羞耻!
羞耻心这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李世民的羞耻心显然比李素多一些,想想李素的无耻行径就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偏又无法辩驳,毕竟,确实是吐蕃强行送的礼,人家钱多任性,就喜欢干肉包子打狗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于是李世民索性抛开这个问题,转移了话题。
“子正所言不错,大唐与吐蕃,确是亦敌亦友,敌友之分全看时势,如今看似与我大唐称兄道弟,可朕清楚,这种两国友好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久,吐蕃离大唐太近了,其中诸多利益牵扯,中间还夹着一个吐谷浑,大唐将士这些年拼命往外扩张版图,难免令邻国不安,弱小的邻国忍气吞声,强大的邻国却不会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绝不会真心与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视大唐为强敌大患,反过来说,大唐往外扩张,对于强大的邻国自然也是心中防备,所谓‘友好’,只是摆在台面上说说的东西而已。”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大唐为安邻国之心,效汉朝和亲制,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与异国和亲,为的也是国境一时之安稳,而图百年之大计,对吐蕃同样如是,老实说,松赞干布欲求和亲,朕内心是不愿答应的,这些蛮子太无礼,早几年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发动战争,不但差点灭了吐谷浑汗国,而且还强占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强势行径求亲,教朕怎能忍得下这口气?可是与三省朝臣商议后,朕不得不答应松赞干布之请,毕竟,大唐国境首须安稳,平灭薛延陀之后,大唐国库空虚,实在支撑不起下一场大战了,送公主和亲,也是稳住吐蕃,让大唐的百姓们多缓几年的气……”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国与国之间是和是战,一个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论?朕愿闻之,来人,传舍人笔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这是正式的君臣奏对的架势,搞得有点严重了。
于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随口一言,陛下莫当真,说得对与错,亦不必见于史书列传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来,向来都是广纳四方良谏,故而成就贞观盛治之功,汉朝王节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谓‘兼听则明’,便是如此了,这也是当一个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为魏徵老匹夫那张破嘴骂了朕十多年,朕不仅没杀他,还将他尊为国士是为何?”
李素急忙称是。
说起来,李世民挨骂的本事确实高人一等,凭心而论,若李素当皇帝的话,这种每天除了骂皇帝没别的事可干的家伙,早被他虐杀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见,万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轻微的受虐倾向?
说话间,中书舍人带着纸笔匆匆赶到,见礼后径自坐在二人不远处,在矮脚桌上从容地铺开纸,研好墨,提笔静静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对场面。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没办法,这是规矩,一旦出现君臣奏对的场面,他与李世民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将记于书纸上,将来还要列入史书之中,作为皇帝治国的一个辅证,标题大概是“李子正谏太宗奏对”之类的,所以不得不严肃。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毕竟这是个大话题,而且旁边还有中书舍人记录,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未免失之庄重,将来临死前一看史书,上面无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对时的表情,说什么“太宗嬉皮笑脸曰”之类的话,那就很伤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并且挥退了给他打扇的宫女,衣袍下摆也拂正了,并且两条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来,很正经的皇帝样子。
“看来子正对和亲制颇有异议,朕愿闻子正高论。”李世民沉声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辞片刻后,缓缓道:“陛下,臣以为,和亲制不可取。首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是靠一个女人和亲便能决定是和是战,‘国’是大于‘家’的,不可能因为帝王纳的一个异国妃子,便能为了她而放弃整个国家的利益,比如一块肥沃的无人之土,他想要,别人也想要,这块无人之土究竟属于谁?最终难免要靠战争胜负来决定谁是主人,绝不会因为他家有个异国妃子便退让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应,举国臣民也不会答应,因为这块国土,并非帝王的国土,而是整个国家的国土,他放弃了,等于整个国家的利益也被他放弃了,换句话说,这种因私而废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会太长久……”
李世民神情微动,李素这番话,自大唐立国以来,确实无人说过,从皇帝到臣子,都不觉得和亲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说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着说,朕洗耳恭听。”李世民的表情比刚才更诚恳了,连坐姿都端正无比,巍巍然如待国士大宾。
一旁的中书舍人奋笔挥洒,洋洋大篇。
殿内很安静,李世民不说话,静静等待李素开口。
“所谓‘国’者,帝权天授,而万众景从,陛下是皇帝,自然明白皇帝不仅是吃喝享乐的,他的责任比任何人都重,他必须要为国中的权贵和平民百姓谋福祉,建功业,是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业者有其产’,《礼》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陛下,皇帝做到这一步,才算是明君,圣君,权贵和百姓才会无比忠诚地拥戴,反过来说,若因为一个异国和亲的妃子,而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国土,放弃了原本可以为国家带来利益的战争,选择妥协与退让,这个君主,还算合格的君主吗?权贵和百姓还会拥戴他吗?”
“所以,臣以为,和亲对两国而言,往往是非常脆弱的,越是英明的君主,越不会因为女人而放弃国家利益,大唐送公主和亲,其作用实在是……”
李素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见李世民脸色阴沉,李素急忙道:“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世民摇头:“子正果然高论,放心,朕没有任何不满,而是在自省大唐和亲的国策的利弊,你接着说,直言无妨,忠直谋国之谏,朕只会如逢甘霖,喜不自胜,岂有加罪之理?”
李素笑了笑,天可汗的胸襟气度,今日再次见识了。
生于这样一个年代,李素愿意为它做点什么,因为它值得自己这么做。
于是李素接着道:“话说回来,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松赞干布这个人……松赞干布贞观三年被推为吐蕃赞普,在位已有十余年了,陛下想想松赞干布这十余年治理吐蕃的所作所为,凭心而论,臣觉得此人确实算得英明之主,这十余年来效我大唐官制和军制,国内设大相,副相,推‘十善法’,颁六等章饰告身,整编国中军队,效大唐府兵制,划千户府为单位等等,这些治国治军举措十分英明,可见此人断非昏庸之主,陛下,如此英主,必然极有主见,不会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必然都是对国家有益的,大唐送公主和亲,或许短期能和平友好,然而两国相邻,交集太多,无论对吐谷浑的争夺,还是两国贸易,或是边境一城一地之摩擦,一旦遇到争执,以松赞干布的秉性,又有吐蕃强大的军队支撑,他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和亲的公主而选择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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