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全军向南!”
他孤注一掷,下达了命令,蒲坂渡口,那里的水文条件比龙门更好,秦国的船只集中,若能在赵军赶到前去蒲坂,他们就有逃脱的可能。
但所有秦人都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因为蒲坂尚在南方两百里外,而赵氏大军,已经包抄到距离他们不过十里的地方了……
有希望总比放弃强,赶了两天路的秦兵们再度调转方向,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南走去,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是走不动倒下,还是被后面的赵军追上俘虏。
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南方碰碰运气。
“禆将!魏军没有跟过来!”
“什么?”秦国禆将回头,正好看到魏氏的那些刚刚收拢不久的残兵全部坐在地上,看着东方的烟尘一动不动。
“他是要为吾等阻止赵军?”秦国禆将否定了这个可能,为秦国车兵不辨敌友乱冲一气的做法,方才吕行才过来和他大吵一架。
那么他是要投降?秦国禆将眼中露出一丝狠色,但却无可奈何,现在他们自身难保,只能由着魏军去。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道:“管不了他们了,快走!”
……
看着秦军向南远去,吕行露出了一丝冷笑。
“逃又有何用?走不到二十里,就会被赵军包围。”
吕行早就被秦国车兵冲击己方溃兵的行为凉了心,他见前方无法渡河,后面追兵将至,加上心里的怨恼,一气之下,对众人下达了与秦军脱离的命令。
他的伤很重,左眼蒙着带血的纱布,看上去凄厉无比,但纵然如此,他还是忍着痛,登上戎车,对原地待命的魏卒们说道:“一将无能,三军受累,吕行让二三子受苦了。”
魏卒们的军心士气已经在田贲的冲击下支离破碎,现在只剩下抱团求生的欲望促使他们重新集结到一起,先前的四五千,现在只剩下一半,其余或死或散,不知所踪。
却听吕行又道:“二三子亲眷仍在河东的,共有多少?”
魏卒们面面相觑,一支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是一个十多岁的娃娃兵,脸脏兮兮的,他哭着说道:“吾父吾母在新绛……”接下来,一只手一只又一只手举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抽泣声,全面开战之前,赵氏已经占领了不少魏氏城邑,加上秦魏的组织能力有限,只能先照顾魏武卒,其余士兵的家眷大多没来得及迁到河西去。
粗略扫了一眼,吕行发现,这样的兵卒竟占了十之八九。
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今前无出路,后方赵氏大军逼近,吾等无路可走,汝等不如在此降了赵军,至少不用远离亲眷,省得孤苦伶仃,埋骨于异国他乡。”
“将军,此言当真?”这些家人尚在晋地,本来就不愿远离河东的魏卒们一时间热泪盈眶,留在晋国,他们可能会受到惩处,做氓隶、虞牧,但也比去秦国寻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强啊。而且他们身在晋国,自然清楚,赵氏领地的日子,并不是那么糟。
不过也有人生疑,毕竟前段时间,赵军屠了五千郑国降卒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了。
“这次的主帅是穆夏而不是盗跖,此人虽然出身卑微,却宅心仁厚,当不至于杀俘。”
这话让众人放下心来,之前是受军吏约束,不敢逃跑,现在吕行既然已经松口,士兵们顿时心动了。
“君子,这……”旁边的魏氏子弟急了,想要劝说吕行,却见吕行先制止了他说话。
直到让几名旅帅带着魏兵原地等待,向赵氏投降后,吕行才拉着几人,低声说道:
“普通兵卒能降赵氏,吾等乃魏氏子弟,受堂兄重托,虽然败军丧师,却誓死不能降。吾等带着不愿降的魏武卒向东南行,在十里外的树林里隐匿上一阵,等赵氏与秦兵交战,吾等再伺机乘夜逃走,去令狐邑投奔令狐氏,然而再回安邑寻找堂兄大军,向他请罪,到时候是杀是剐,任由堂兄发落!”
……
五天后,河东安邑城,怒气冲冲的秦国左庶长子虎瞪着堂下赤臂请罪的吕行,破口大骂道:“你这是弃军而逃!秦人死战,魏氏却降了,这算什么事!”
秦魏联军左翼的撤退以溃败告终,他们先是被赵氏先锋追上,断后的魏兵被田贲的万岁冲锋击溃。与此同时,河西的赵氏骑兵又杀了个回马枪,再袭龙门,断了秦军的去路。
那位秦国禆将无奈之下率军沿着大河向南走,却在不久后被包抄过来的赵军主力追上,双方又是一阵厮杀。秦军竟效仿盗跖的背水一战,只可惜实力差距太大,在两万赵军的夹击下,他们毫无悬念地落败,秦人战死者投河者不计其数,其余则选择了投降。
至于与他们一起西行的魏军,被打没了精气神后,统帅吕行更是下达了不要抵抗,就地投降的命令,致使赵军兵不血刃俘虏了他们。
至此,左翼万五千人的大军全部覆灭,如今赵军右翼两万人正按照赵无恤的计划,向南逼进,不断压缩秦魏联军主力的侧翼。
而吕行自己,则带着少数人巧妙地从秦赵二军之间穿过,在树林里躲避后,乘夜跑到令狐邑,在令狐氏的护送下回到安邑——秦魏主力南撤后新的大本营。
他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就立刻入城向魏驹通报此事,魏驹还没发话,却先惹毛了秦国大庶长子虎。
在子虎的责骂下,吕行强忍许久,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因为伤口感染瞎了一只眼睛,整个左脸也肿胀不已,只能用剩下的那只血红色眼睛盯着子虎道:“左庶长也有少梁城破投降的时候,既然汝能降赵,走投无路之下,为何魏氏的普通兵卒不能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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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 第988章 叛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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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吕行一席话戳中了子虎的痛处,他怒发冲冠,拔出剑来,就要下堂将吕行斩了。
”大胆!“还未等他踏下台阶,坐在一旁的魏驹也呵斥一声,抢在子虎之前几步走到吕行面前,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
啪!这耳光响亮而用力,吕行被打得翻身摔倒在地。同时,他的身躯也挡在了子虎面前,阻止他前行。
”堂兄,主君……“
吕行抬起头来,这巴掌打得他有些发懵,右脸也立刻肿了起来。
”败军之将当斩,你还敢如此大胆,冲撞庶长,真是罪该万死!“
魏驹指着他痛斥,眼睛却对吕行眨了眨,随即回头向子虎抱拳道:”还请左庶长息怒,此子交给我以魏氏家法惩处,何如?“
子虎讨了个没趣,收起了剑,也对魏驹致歉道:”这的确是子腾家事,是我莽撞了。“事到如今,秦军和魏氏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魏氏有反复的前科,这次加入连横也是半被迫的,若是将他们逼急了,河东秦军就再无生机了。
可现在,纵然左翼溃败,赵军包抄,联军放弃了前线步步后撤,但依然还有一线希望。
龙门没了,还有蒲坂可以去,赵军步骑声势浩大,却唯独没有舟师,只要秦魏联军赶到蒲坂,在汾水和大河交界上船,就能一直划到渭南,回到秦国……
在此之前,子虎只能与魏氏相互扶持,这是秦国大庶长在信中反复交待他的事。
等子虎离开后,魏驹才让人给吕行松绑,让医者拿来药物,他亲自为他敷药。
连夜窜逃,来不及处理伤口,吕行整个脸颊和眼睛都剧痛无比,见状深受感动,他垂下头道:“主君……堂兄,我……”
魏驹一边为他解开蒙脸的葛布,一边叹息道:“不必多解释,与你一起回来的武卒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就当时情形而言,你做的没错,就算不放众人投降,等被赵军包围,他们也会争先脱逃的,说不定还会先将你卖了。”
他的声音徒然严肃起来:“但就全局而言,你做的也有错,如此一来,魏氏必然人心大乱,而秦人也将更加提防吾等,当次之时,若秦魏不能精致团结,必然会葬身于河东。”
吕行下拜道:“弟该死,弟留着这条性命抛弃大军苟活回来,只是为了能再见堂兄一面,为此堂兄纵然将我戮杀于家庙,吕行也毫无怨言,反正我也命不久矣……”
魏驹又将他按坐下,揭开蒙脸的葛布,一阵腐败的臭味传出,吕行那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已经不成人样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人都要废掉。
“还有救么?”魏驹回头低声问医者,扁鹊的弟子如今遍布晋国,其中绝大多数为赵氏效力,少部分却转投了其他诸侯和卿大夫。魏氏也曾网罗人才,得到了其中几人,但一直不放心用,直到现在迫不得已,才让其中一人来给吕行瞧瞧。
那医者说道:“用烈酒消毒,再用沸酒煮过的铜削割除烂肉,或许有救,只是……”
”但说无妨。“
”届时吕子这张脸恐怕要毁容了。“
”容貌不过是云烟一般的东西……“吕行已经不在乎了,但他心里还有话要对魏驹说,医者知趣地下去后,吕行将韩原之战的细节说了一遍,道:”韩原一战,赵氏又有了新的装备。“
十多年前,魏驹还对赵无恤的发明惊异好奇,可如今他对此已经屡见不鲜了。
但听完吕行描述了那剑戈难入的沉重铁甲后,魏驹还是忍不住苦恼了一番。
”短短几年,赵氏已经能做出那种东西了么。“魏驹拼命效仿赵无恤,赵无恤也浑然不当回事,可每次再见赵军时,魏驹都发现他们产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自己再怎么效仿,都追不上赵氏的步伐,而且只能模仿来形,学不了质,更没有赵氏那种十多年来稳扎稳打积攒起来的强大力量。
见魏驹眼中的希望又暗淡下去一分,吕行暗骂自己,他忍着脸上的剧痛,下地再度稽首:”堂兄,如今的情势,河东之战是必败无疑的,秦人靠不住,何不……“
”没可能的。“不等吕行说完,魏驹就打碎了他的妄想。
”从我父遇刺身亡开始,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他惨笑着说道,时至今日,赵无恤派豫让刺杀魏曼多的嫌疑越来越大,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十字路口上,魏驹已经踏出了一步,然后他背后的退路,已经被赵无恤毅然斩断。
桃园情谊既已破碎,就无法重圆,或者说魏驹和赵无恤都清楚,那一开始就是个虚伪的盟誓,他们一个不甘人下,一个想要鲸吞晋国,缺少的只是时机和借口。
现如今要魏驹回头去朝赵无恤摇尾乞首,他实在做不到,而且此番赵氏气势逼人,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你刚从西面回来,不清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自从做了撤军入河西的决定后,我军已经后撤了近百里,如今以安邑为大本营,而曲沃则成了防止赵军南追的壁垒。“
”然而赵氏只花了三天就攻克曲沃,在我大军南撤时,子顾和子怀主动请战,愿意为我断后,最终在城破时被俘虏。“
子顾和子怀,都是魏驹的堂弟,魏氏族人。
“他们的下场……如何?”
魏驹咬着牙,痛心疾首:“和齐国公子阳生一样,他们被赵氏的理官当场审判。‘叛国之罪’,赵无恤是如此给魏氏全族定罪的,一旦魏氏子弟被抓获,就不由分说,要受五马分尸之刑!他们的尸体被分为数块,还放在锦盒里让降兵送了回来,给我过目……“
吕行捏紧了拳头,他明白了,或许赵无恤会放过普通的魏卒,但对魏氏族人,却绝不手软。
”这就是叛贼的下场!“赵无恤仿佛在对所有晋人如是说,他不在乎魏氏是否还要反复,他要做的,是用魏氏这只猴子的凄惨下场,让韩氏,让晋国蠢蠢欲动想要反对他的小鸡们噤若寒蝉!
说来也好笑,赵魏都是晋国公室的叛臣,可谁让赵氏掌权,挟持了晋侯,占据了名分呢。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叛逆的帽子,魏氏是摘不掉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今夜好生休养,你一定得活下去,再过两日,大军只怕又要南行,去保住蒲坂。”魏驹离开前如此嘱咐吕行,他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想方设法让魏氏不要灭亡。
至少,不要在今年灭亡……
……
与此同时,安邑以北百里外的曲沃,赵无恤在一干家臣将吏的陪同下,步入晋国先世曲沃桓伯、庄伯的宗庙群……
无恤左右看了看,却见这附近就是壮观的沃泉瀑布,远处水声激荡,柏林森森,近处宗庙巍峨,颇为肃穆,真是个风水宝地。
赵无恤不由赞道:”武公据之以兴晋,曲沃真是人杰地灵之所……”
“上卿堂而皇之地进入晋国先君之庙,就不怕桓、庄二君显灵问罪?”
唯一能和赵无恤如此说话的,也只有孙武了,本着充分利用的原则,他又被赵无恤请到前线,这次的战略是赵无恤历次大战里水平最高的一次,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孙武的手笔,他虽然不肯多说,但偶尔一句话,就能画龙点睛。
孙武对这么被使唤有些不快,却无可奈何,而且他也想就近看看赵氏各种新武器装备的效果,不过他是赵氏之客,不是赵氏之臣,加上很清楚赵无恤的目的,言谈间也少了几分战战兢兢,反而有些戏虐的成分。
“桓、庄二君有资格来质问我?”赵无恤反问,对此毫不在乎。
他笑得意味深长:“武子可别忘了,曲沃之得国,也不正啊!”
(未完待续。)
春秋我为王 第989章 曲沃代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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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晚还有一章
从古至今,取名一直是个大学问,有规矩,也有忌讳,周代贵族给新生儿取名便有六个忌讳,即:不能以本国名为名;不能以官职为名;不能以山川为名;不能以疾病为名;不能以畜牲为名;不能以器币为命。否则会引起诸多隐患。
除此之外,嫡子和庶子的取名也必须有所区别,嫡子是继承家族庙宇的人,取名要郑重其事,庶子就可以随意一些。
在这一点上,晋国的先君晋穆侯却犯了个错误,他的嫡长子出生之时,恰逢晋穆侯讨伐条戎大败而归,晋人死伤惨重,他深以此战为耻,就把长子取名为“仇”,以告诫子孙不忘条戎之仇。过了几年,又碰上周宣王与姜氏戎战于千亩,晋穆侯应天子之命赶赴前线。这次战役里,周朝的南国之师虽然全军覆灭,但晋军却救回天子一命,大受褒奖,于是晋穆侯回来后一高兴,就给刚出生的小儿子取名为“成师”,寓意为胜利归师。
嫡子和庶子的名字含义蕴含着一败一胜,晋国敏感的乐官感到了一丝不祥,认为这预示着日后晋国必然生乱,而纷乱的源头,或许就是这两个襁褓中的孩子……
五十年后,晋国果然一分为二,封在曲沃,后来被称为“曲沃桓叔”的成师,和定都于翼城的晋文侯仇的子孙打得不可开交,这场大乱持续了整整六十七年,最终以小宗掀翻大宗,完成曲沃代翼而告终。
“从满岁孩童的名字判断几十年后晋国生乱,再厉害的人也没这种本领,归根结底,还是成师封在曲沃,而曲沃土地丰饶,人口众多,渐渐发展超过了翼城的缘故。世上的事都是这样,末大于本,不出争端才奇怪。”
迈步于曲沃的桓、庄之庙的屋宇下,或许是触景生情,赵无恤一边遥望这里的古朴建筑,一边与孙武谈论两百年前的那场晋国公族内战,其热闹程度,一点不亚于不久前的六卿之乱。
代表正统的翼系和想要以下克上的曲沃系为了争夺国君之位,斗争极其复杂的残忍。晋昭侯、晋孝侯、晋鄂侯、晋哀侯,还有连谥号都没有的晋小子和晋侯缗,连续六位晋君,要么被曲沃派兵擒杀,要么被暗中刺死,总之无一善终。于是翼系一天天衰落下去,而曲沃在桓叔之后,经过庄伯、武公两代励精图治,却一****强大起来,几乎占有了整个晋国。
最初时,周桓王为了削弱晋、郑,对这场内乱是持旁观态度,甚至还暗中支持曲沃。但到了后来,曲沃一系这罔顾人伦,践踏礼法的行为也引发了天子和诸侯的恐慌,于是周桓王反过来支持翼系,派虢公统领晋国周边的芮国、梁国、荀国、贾国等共同出兵攻打曲沃武公。
孙武点评道:“诸侯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却是乌合之众,当时正值楚武王自立为王,戎狄交相入侵,周桓王却举措失当,先制造晋国内乱,又与郑庄公交恶,由此导致郑国背叛天子,曲沃也渐渐坐大。”
聊到这里,赵无恤笑了:“没错,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当年的河东河西诸侯,恰似今日的连横阵营,想要将令他们恐惧的势力围杀,却最终失败。”
他的手抚上有几百年树龄的苍翠柏树,上面布满厚实的青苔,像一层软垫,这些一人合抱粗的大树一定有无数年轮,每一道年轮都见证着一年的历史。
“而且虢、荀、贾等国,后来均亡于曲沃之手。”
不过那时候的曲沃已经不能再叫曲沃,他们在显示自己武力,杀死最后一位正统的晋侯后,霸占了晋国全境。然后便将翼城内所有的珍宝器物拿去贿赂周僖王,周僖王见翼系灭亡,又贪图宝物,竟爽快地承认曲沃武公的合法地位,正式封他为晋国国君,是为晋武公。
“这之后一百九十年,晋献公、晋文公、晋悼公、晋平公,十六位晋君,都是曲沃的后裔。他们占据了翼城,篡夺正统,又在曲沃大兴土木,给桓、庄二君修了庄严的庙宇,四时供奉。然而晋文侯的正统子孙呢?要么被屠杀殆尽,要么沦为氓隶,散落四方,至今晋文侯的鬼魂连个栖身的庙宇都没有,不得血食。”
赵无恤感慨道:“晋武公算是给弑君作乱者开了个好头啊。武子,你知道我从中明白了什么道理么?”
孙武道:“莫非是太史墨曾说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
“然也,不过还有另一点,那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正统存焉。至少晋国公室的礼法正统之名,是从翼系处剽窃来的。”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孙武咀嚼着这句话,早在吴国的时候,他就根据六卿战局,判断赵氏必将获胜,获胜之后必然生出不臣之心。来到晋国后,恰逢铜鞮宫变,晋愍公和太子双双身死,他听说当时就有不少人上书劝赵无恤自立为君,建立新的国家,却被赵卿拒绝了。
但当时拒绝,不代表就没这个心思,就孙武在赵氏领地之所见,赵无恤一直在对民众进行“去公室化”,以至于百姓只知赵氏主君,却不知有晋侯,现在的公室,比起灭亡前夕的翼系诸君还不如。
而且随着战局的进展,南线盗跖解除虢城之围,顺便裹挟韩氏,西线虞喜、邮成率骑兵纵横河西,断了敌军后路。如今郑国大受损失,秦魏联军也被困在河东,齐国那边虽然发动了几次攻势,却无力突破鲁、卫的防线。不出意外的话,赵氏胜势已定,所以赵无恤来到曲沃后,便开始考虑一些战后的事情了……
“上卿这是想要将晋国自武公之后从根基上加以否定么?倘若如此,赵氏之兴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孙武的意思是,赵氏最初本来就是依附在晋献公、晋文公、晋悼公等晋君身上的藤蔓,渐渐才发展壮大,若是将整个曲沃代翼后的晋国历史正统性加以否定,也相当于否定了赵氏的功绩。
虽然大家都知道诸侯所谓的仁义正统背后,不知有多少龌龊肮脏,但有家有国者,就必须用这些东西裱糊门面,若想列为诸侯,赵无恤也不能例外。
“并不是全盘否定。”赵无恤坦言道:“晋文公、晋悼公,都是我极为佩服的雄主,他们对晋国世卿、大夫、百姓做出的功绩,对晋地的贡献,远超晋文侯一系,一一记在于丹青之上,传颂于天下人之口,是无法抹去的。”
“但其子孙大多昏庸无能,自晋平公之后,庶民罢敝,而公室滋侈,民闻公命,如逃寇雠。唐叔虞、晋文公、晋悼公积累下来的德行已败坏殆尽。公室对晋地百姓已无为君之德,这种情形,单纯的废立国君已无用,只有推倒重来,方能拯救这季世间。既然前有曲沃代翼……”
他傲然道:“那为何不能有赵氏代晋呢?”
……
水落石出,赵无恤身边的近臣若是听了此言,必然会下拜山呼,极力支持此事,但赵无恤偏偏想听听孙武作为一个局外人,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孙武倒是没有太过惊讶,或者说在入赵氏一年后,他的惊讶已经透支出去了。不知为何他却松了口气,铜鞮宫变时,赵无恤果然是假意退让,而他准备做这件事的时间,大概就是击败连横,带着御敌之功回到晋国,受万民欢呼的时候吧……
“小宗同姓取代大宗不足为奇,不单晋国,吴国,楚国,齐国鲁国都有,但异姓取代公室……”孙武摇了摇头:“除非是殷革夏命,周革殷命,否则,闻所未闻。”
他很好奇,赵无恤会用怎样的手段完成此事,要知道,曲沃代翼的过程长达六十七年,除了外部的天子、诸侯阻挠外,很大程度上,是在翼都的晋国国人保护了文侯的子嗣。晋君屡亡,他们就屡立,直到国人流干了血,被曲沃彻底征服。
现在,因为晋国公室早已失权,连都城和里面的百姓都被赵无恤有预谋地拆分迁徙,“忠于公室的国人“,这种生物在晋国寥寥无几,否则铜鞮宫变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但反对舆论必然存在,此外韩氏若不亡,赵无恤代晋之日,他们的身份将尤为尴尬,怎么处理也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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