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那为何要任由谣言散布?皇子经商,若是传到陛下耳中……”
“亦无所谓。”扶苏一直在笑,“朝堂上大辩焚书那日,我曾有心规劝父皇。可是……连毅师都不曾予我眼色。我那时才明白过来,父皇是不喜人忤逆的,无论我心里如何作想,其实只需应声便可。既如此,思虑何用?名声又何用?”
李恪不满地看着他,将玉碗从食案上自左推右:“自然是,用于陛上。”
“哪还会有什么践祚之日。”扶苏端起羊汤饮了一口,“父皇春秋鼎盛,会一直在玉陛上看护着大秦的。”
“或是吧。”李恪不置可否道,“但有句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人这脑子啊,一日不思,便会如机关停摆。师姊,机关停摆会如何?”
“木腐朽,金锈蚀。”
李恪看着扶苏:“公子,你想要自己的脑子腐朽还是锈蚀?”
扶苏张了张嘴,不由沉默。
好好的美食变得食难下咽,四人自顾自啜饮着羊汤,却又不曾真的喝进去,明明只有小小一碗,饮了半日,却还能剩下大半。
风送来不远处的声音,是周贞宝身边的中年文士。
“师兄,你这几日是否不曾见到陛下?”
“你如何知……”
“我自然知。”那人的声音得意洋洋,“数日前,我与陛下进言,说【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周贞宝大为震惊:“你岂能如此!”
“我如何不能如此!”那人盛气凌人回说,“墨家钜子也不知使了甚阴谋,陛下突就不愿食我等的仙丹了,若是再无建树,仙家该如何自处?”
“仙家自有仙家的自处之法,我看你心中所想,私而无公!”
“师兄还是小声些好。虽说扶苏已经失了圣眷,可谁又敢保哪日复宠?师兄,隔墙有耳,大秦仙家本就一体,你能进封兰池侯,还不是揽了我与石师弟的功劳?共荣,亦共亏!”
风向变了,临近的声音断断续续,变得再不可分辨,扶苏气得面色涨红,刚要发作,就被辛凌一把拽住。
李恪笑笑说:“周贞宝为师兄,石生为其师弟,看来说话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卢举了。公子,他不识我,我亦不识他,若是您这时候过去质问,我的身份岂不是保不住了?”
扶苏皱着眉盯着李恪:“何以不敢与他相见!”
“我怕他作甚?”李恪咂巴了一下嘴,从鼎里捞出一块骨头细细地品,慢条斯理说,“宫中的新规您听说过吧?”
扶苏愣愣地点头。
“那新规因我而起,个中关节您不知道,卢举不知道,可是陛下知,我知,周贞宝亦知。方才我与周贞宝行过见礼,若是不小心让卢举猜着些什么,周贞宝在同门面前,怕是会尴尬难言。与人为难的事,我们还是莫做了吧?”
“可是卢举妖言惑主!堂堂一国之君自称真人……”
“真人是陛下,朕也是陛下,换个称呼而已。见人是陛下,不见人亦是陛下,面君难些罢了。只要陛下任是那个雄才伟略的陛下,这些便都不是大事,公子方才还说只需应声,怎么一转眼,脸就红了呢?”
扶苏强辩道:“在父皇面前自然要顺服,可是此等妖人……”
李恪笑问道:“你驳卢举,不也是在品评陛下么?”
扶苏彻底失声了。
辛凌轻轻放下碗,取出绸帕拭了拭嘴,说:“我与师妹投缘,师弟,这几日搬来我处。”
“诶?”
第五六二章 咸阳乱局
“这几日搬来我处。”
短短七字,清冷短促,与辛凌往素的语调一样,内容却有些惊世骇俗。
现阶段,李恪其实不宜与扶苏走得太近,或者说,所有事业正处在上升期的官员都不宜和扶苏走得太近。
因为扶苏失宠了。
扶苏失宠,非是为权,更多的是“此子与我大不类同,或离心离德,不尊我言”之类的父子交道。
这时候与扶苏走近,很容易就会被打上物以类聚的标签,从此不得帝王重用。
这一点李恪能看到,扶苏也能看到。
所以辛凌话才出口,扶苏当即面色大变,难得地对自己的爱妻加重了口气。
“莫离!恪君如今是戍边重将!所谓内外不得私交过甚,你如此做……”
辛凌打断他,或者说是根本不把自家做主的男人当回事,只是对李恪说:“搬来,家中宽余。”
李恪微微一笑:“正有此意,求之不得。”
三言两语敲定一本烂帐,扶苏对这对奇葩师姊弟的奇葩思路全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那之后,辛凌变得健谈,总扯着公输瑾细言私语,而扶苏却讷言了,哀声叹气,愁容满面。
欢宴一直持续到日落,先是东首的周贞宝三人饮毕而散,临走前周贞宝有意看了李恪一眼,嘴唇微张,李恪读出“夜见”二字。
紧接着是李恪一桌食干抹尽,临台的张良也趁势起谢,两拨人在中厅聚首。
韩信笑眯眯靠上来:“恪君当真要去皇子府借宿?”
李恪白了他一眼:“仇君可近相国,何以我却近不得皇子?”
韩信意味深长道:“只是不曾想恪君竟也有义气为先的时候。然不知你是否想过,义之所至……智者不取也。”
“你这么说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该去一趟廷尉寺。”
张良脸色一僵,退一步拱手:“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李恪敷衍地回礼:“佳期再会。”
离了青白居,两驾马车并行向官舍,李恪带着沧海进屋收拾了些衣物,出来时,发现公输瑾被辛凌拐去了扶苏的车,堂堂皇长子则被自家皇子妃轰了下来,一脸尴尬杵在李恪车边。
李恪摸着下巴调侃:“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扶苏且骄且愧。
两人上了车,扶苏说:“恪,莫离那处有我去说,你还是宿在官舍!”
李恪轻轻摇头:“此事不需要公子忧心。陛下用我,便不会以莫名远我。我又不是他生的,两人各取所需,又各有所求,何必非要同喜同恶?”
“可我那几位王弟……”
“他们?”李恪摇摇挂铃,催促沧海起行,“他们如何想,干我何事?”
……
扶苏的府邸华美,梅园竹林,各据一方。
他知道李恪喜竹,便挑了竹间雅舍给李恪暂居,夜风习习,翠竹涛涛,才一见,李恪就喜欢上了这儿。
公输瑾随着辛凌去了主宅看两位皇孙了,一时半会休想回来,扶苏有些杂务要决,也去了正堂批奏理事。
李恪一人无事,便让沧海去要了一堆空简,启窗闭户,开始构想河间事务的大体结构。
提笔在手,经久不落。
咸阳城的氛围比想象中更显得浮躁,眼见着歌舞生平,实则波云诡谲,叫人望不出深浅。
李恪叹了口气,又喊沧海,让他把这些日咸阳的信报全取来一份份阅,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
墨家掌握的消息比李恪心思的更热闹。
张良他见了,项梁与范增,张耳和陈馀他不曾见,却也潜藏在这八百里昌盛当中。
还有那从没见过面的孔鮒也来了,只在博士署中露了一面便不知踪影,就像一条暗藏起来的老蛇。
一手促成焚书大事的儒家全无声响,**书制下达后,百家哀唱,唯儒、墨不声。
可墨家如今一体同心,李恪能凭着严苛的墨法与李遵的应对来管束门人,分作八脉,人心不齐的儒家又凭什么?
他们在焚书制下的表现甚至比法吏还好,光咸阳城就有十七个法吏被查出私藏法家典籍,连坐、同罪,祸及弃市九十三人。
【焚书,孔鮒,阴谋】……
李恪在阴谋二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在秦时绝无人能知晓意思的问号。
他猜不出儒家是否真有阴谋。若是有,也猜不出阴谋何在。
他提笔把字迹涂了,丢掉简,愣愣望着天上的月亮。
法家和墨家的表现是正常的,谁也不会觉得疑惑。儒家的表现不正常,但始皇帝也没有明面上的应对。
同样不正常的还有仙家。
通过墨者的情报,李恪这才知道贵为兰池侯的周贞宝居然失宠了……
周贞宝的失宠毫无征兆。始皇帝迁宫阿房后,他随侍的次数明显变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始皇帝为他修建的,位于章台边上的问仙阁中苦守候召。
代替他的是卢举。
今天听闻的其让始皇帝不见外官,自称真人的愚蠢谏言只是始皇帝对他宠信的表相。一切的起因,却在于他献上了以草木之精炼就的全新丹药,假称取之于方丈。听闻始皇帝服之精神健硕,百倍于常!
始皇帝由此大喜,命人在阿房宫近前新起一阁,名登壶阁,专供卢举问仙制丹。卢举也凭此取代了周贞宝,成为始皇帝驾前第一方士。
对于百倍于常这种说法李恪是不信的,若真是草木炼的,就算是卢举意外搞到了咖啡也休想让人精神得神经,除非他不小心炼出了兴奋剂。
可始皇帝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呢?
徐非臣说过,仙家变魔术的水平最高的就是周贞宝和徐巿。似卢举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在技巧上和他们这种嫡传仙法的传世之家根本就没得比,照理说,应该抢不下周贞宝的风头才对……
难道还有什么关键的情报被遗漏了,咸阳的墨者一无所知?
李恪烦躁地站起身子,转过身想寻些水喝。
才转身,他忽听身后咯噔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翻窗入宅。
李恪吓得,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第一时间抽掉飞蝗的保险,以左手搭于右臂,随时准备回身击发。
“谁!”
“老夫先前不是与你约了夜会么?莫非今夜,你要见的人还不止老夫一个?”
第五六三章 儒生之算,六国之愿
周贞宝来也。
一身灰袍,鹤发童颜,他的样子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行事的风格也是如此。
能翻墙绝不走门,能躲着绝不亮着。
自应召奉帝以后,这位和李恪的交道几乎全是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下进行,只是往日最多是潜入官舍要沧海领路,今天倒好,连沧海也省了……
李恪无语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撩起袖子,把保险重插回飞蝗。
周贞宝袖手看着,还好奇问:“你臂上是何物?”
“一种机关弩。”李恪黑着脸回了一句,“五步以内,穿金洞铁,一击足以将战马击毙那种。”
周贞宝被吓了一跳:“你整日都带着这种物件?”
“除了见陛下时会摘,平日都带着。”插好保险,放下袖子,李恪抖了抖手,指一指矮几对过,“请。”
周贞宝依言坐下,看到矮几上漫散的书简,脸色一沉:“你在看仙家之事?”
“焚书制后咸阳大小事皆在,只是才看到仙家。”
“有何收获?”
“狗屁不通。”李恪叹了口气,一拂袖将几上的书简扫落,“法墨两家无甚疑,倒是儒家和你仙家……你可知,全天下都知道咸阳将生事端了?”
“我非蠢人,如何能不知道……”
周贞宝的语气满是萧瑟,听得李恪不由发愣。
“怎么会闹成这样?”
“此事,其实还与你有关……”
“我?”
闹了半天,周贞宝失宠还真与李恪有莫大的关系。
作为始皇帝身边的方士,周贞宝日常的工作主要是两件,仙占和炼丹。
所谓仙占,就是猜度始皇帝的心思,在国之大事时用变魔术的手法说些始皇帝喜欢听的话。
托大秦万胜的鸿福,至今为止,始皇帝心想事成,所以周贞宝也一直维持着占无不准的神奇表现。
但这种东西与心理慰藉大体相当,始皇帝并不依赖,大秦的国之大事也就这样,至少从频率上来说,算不得高。
他的核心工作仍是炼丹。
仙家炼丹是后世道士们炼丹的鼻祖,不仅用草木精华,各种材料信手就玩,依据就是和炼丹术一样不告谱的《黄帝内经》。
后来周贞宝和李恪有一场私下辩论,让周贞宝怀疑起那些金、石成丹的利弊得失,尤其是那个能让丹丸看上去特别高大上的丹砂,也就是汞,也就是水银的药用价值。
因为李恪当着他的面给一头羊喂丹砂,结果羊死得很安祥……
后来周贞宝就弃用了金石,炼出来的丹自然就比不上卢举的卖相,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失宠的征兆。
李恪救了他。
《开山》一文,火药出世,卢举被打入冷宫,周贞宝因忠、信二字封侯,不仅在炼丹上重夺回优势,还一举成了始皇帝安全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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