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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祖约又沉吟少顷,突然间问道:士少,在卿看来,大司马因何不肯奉天子还洛,而特要行台关中啊?

    对于裴该为什么留台关中,朝野上下存在着多种揣测,最常见是往好的一方面想:因为胡寇主力在平阳河东,直接威胁关中,则若不使重臣镇守关西,极易遭受胡寇侵扰,倘若雍州有失,河南就会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了

    当然也有特意往阴暗里琢磨的,说裴该是为了割据关中,称王称霸。对于这种论调,最强有力的反击就是:汝以大司马为袁本初乎?然而刘伯安何在啊?

    想那汉末之时,献帝刘协为李傕郭汜等关西军头所挟,而关东诸侯,自讨董后便无一兵一卒西进,光顾着自家一亩三分地,没人再把皇帝放在心上。其后献帝逃出长安,落难洛阳,召会关东诸侯来救,结果伸出援手的只有一个曹操,一个张杨。当时雄踞河北,势力最大的袁绍袁本初动也不动,意在割据,毫无奉迎天子之意。

    袁绍最初的谋算,是拥戴宗室幽州牧刘虞刘伯安登基,做自己的傀儡,但却被刘虞严辞拒绝了。倘若裴该也是袁绍一般考量,那他能够拥戴谁?他应该留台后就去讨好司马保啊,又岂能应朝命而反讨司马保呢?再者说了,袁绍要拥戴刘虞,是因为刘协不在手中,裴该可是一度捏着天子哪,又何必再还之于洛阳?

    而且汉末之时,等曹操将献帝迎至许昌,袁绍不也反悔了吗?不是伸手问曹操讨要献帝吗?复因不得,发兵南下与曹操在官渡争雄

    自从曹孟德奉天子以讨不臣以来,手捏皇帝,就成为绝大多数士人所认定的擅权的唯一途径。那么裴该不把天子留在身边,不操控天子,就不能怀疑他有什么野心吧。割据关中,岂如拥戴天子而操弄天下来得风光啊?裴大司马何必取此下策?

    除非你硬要把裴该想得太短视太无谋,那我也无可反驳。

    对此,祖纳本人是比较倾向前一种说法的,在他的观感中,裴该基本上属于正面角色——当然无可否认,在初奉天子之时,曹孟德也是正面角色;在才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司马懿也是正面角色——但此外还隐约抱持着一种特殊的观点,故而今日特意提出来问祖约——你又是怎么看待此事的呢?

    祖约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复道:在弟看来,裴文约之所以归天子于洛,而自留关中,是为变制也

    祖纳闻言,双眼略略一眯,心说这小兄弟果然日益成熟起来了,竟有这般见识,不容易啊倘若他的秉性也能更成熟一些,那我就无忧了。

    他故意不说话,等着祖纳详加解释——

    裴文约实欲操弄国柄或者退一步说,彼欲光复社稷,成就不世之功。然而有我祖氏的牵制,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且旧臣亦将掣肘。是故归天子于洛,自留关中,令不二出,更变旧制,以强其军也

    晋朝最初的政治体制,虽然不如后世成熟,却也非汉初时相权足可拮抗君权的状况,朝命八公,而政出尚书省,且有中书门下略加制约,理论上只要不封拜丞相,就不可能真正的一言堂。虽说拜相确有前例,但基本上全都是宗室藩王,以裴该的身份,还并不够格。

    倘若裴该挟天子于长安,自然有机会拜相,但其时他羽翼尚且不够丰满,恐怕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或者起码是侧目而视。而若不为丞相,他就必须将权力分予诸公,分予诸尚书,更重要的,要将权力与并肩作战的祖氏分润。如此一来,掣肘必多,对于尽快富国强兵,实无益处。

    祖约曾任尚书,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官僚体系的运作是多么烦冗迟钝,各派系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妥协,是多么使人头大且恶心。裴该为了保持在洛阳朝堂上的影响力,特使其岳丈荀崧入主尚书省,梁芬为首的关西士人更是遍布朝堂,使得祖约即便有祖逖和祖家军作为后盾,行事亦不能畅意,很多施政措施无法顺利通过。

    那么倘若裴祖共居一朝呢?裴该若有啥举措,他祖士少肯轻易从命吗?以己度人,必然矛盾频生,甚至于最终会导致双方决裂啊!

    这就是祖约所说的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

    裴文约镇守长安,西事一以操之,虽云行台,不过幕府属吏而已。则其自筹兵马变更制度,可以丝毫无阻——大司马三军之强,以弟想来,亦为此因。

    国家制度是因时而变的,不可能永远维持。自晋武帝司马炎建国定制以来,已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即便没有天下大乱,很多规章制度也到了需要修改的地步。祖约既然做过尚书,统筹全局,对此再明晰不过了。然而朝中大老多数无进取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他提出的各种建议,往往都当耳旁风,即便在尚书省内部,也以因循之辈为多,祖士少拉不齐足够的拥护者,实感烦闷。

    他有时候就在想,三兄你为啥只关注军事啊?岂不知唯国富才可兵强?岂不知唯制度应时顺人,才可使国富饶?倘若你肯事事为我撑腰,使我在尚书省内可以一言九鼎,早就把这个国家给搞好了到时候足食足用,你再训练兵马,必不逊色于关中的大司马三军也。

    结果你瞧,裴该在关中先伐司马保,复败刘粲,继而复收平阳,打了好几场大仗;而咱家在黄河南北才打了一场而已,且未能全得河内郡

    当然啦,虽然也期望变革,但倘若裴该身在洛阳,主持革新变制,祖约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阻挠的,因为他跟裴该的治国理念不尽相同,裴该在关中搞得那一套,以祖士少之见,多数都是乱来。

    祖约说完这番话,注目祖纳,看他是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祖士言注意到了兄弟的目光,于是手捋胡须,嘴角微微一撇,说:卿言也有道理。则大司马于关中变旧制布新政,虽云暂行,其实试也,倘若有效,必欲总施于国。则今若应命归朝,则于河南等地亦用关中之政,诸臣肯服否?别说诸臣了,我瞧士少你就头一个不肯答应——

    而若不行其政,行台既罢,关中也将复归旧制,则大司马数年辛苦,俱化烟云,其肯应从否?我料他必不肯于此时还朝也。

    且平阳虽复,刘曜尚且遁去无踪,石虎还在晋阳,国家必须两方用兵。则多半仍为我祖氏当东,而裴氏当西,大司马又岂肯将三军尽归朝廷,统一调动啊?卿言虽佳,奈何无用。

    卿又云使大司马交还河东平阳两郡,则朝廷更将以王师独当并冀,中隔太行,千里调动,难免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反使大司马于关中可安稳积聚——此计更不可行,且与卿之所欲,南辕北辙矣。

    祖约两个建议,全都被二哥给否了,但他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阿兄,河东平阳,素来富庶,若归从行台,裴文约之势更盛,若归朝廷,国家之力则强。且弟献二策,正如阿兄建言招抚河北石勒一般,明知其不肯从,朝廷不可不做此态度。若仍留行台,或将河东平阳归属行台,不知裴文约又何以为辞啊?则其是忠是奸,有无擅权或割据之意,将大白于天下矣!

    祖纳心说原来如此,你是设个圈套,想让裴该去钻,从而败坏他的名声特么的这事儿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了?!

    卿既有此良谋,何不与士稚言之?

    祖约无奈地一摊双手:三兄为裴文约所惑,岂肯听我之言?且三兄素来不管民事,即大政亦一以委之荀太尉梁司徒等辈。二兄见为尚书,燮理国政,是以弟才敢来,与二兄共同谋划也。

    祖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卿言二策,未必可行,但未必不可言——对国家来说,倒也算是正论。只是不当由为兄言之啊。




第六章、交易
    祖氏兄弟商议良久,最终决定不由祖纳出面,而先通过几名中层官吏,奏请召还大司马,及将平阳河东二郡收归朝廷。奏入尚书省,很巧地落到了尚书邓攸手中

    邓伯道虽然是平阳襄陵人,却并非裴该一党,他曾入祖逖幕府,又与祖约关系良好,则由其主张此事,比起祖纳来,较容易撇清祖氏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起码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按照祖约的本意,是想让裴该去想理由推拒二事,如此则可明其擅权之心——起码你对朝廷不够忠诚——而且裴该既不肯行,多少都要吐点儿利益给祖氏,以做交换吧。

    然而祖约刚强凌上,做事也太过想当然;祖纳倒是老成得多,但终究入朝时日尚浅,对于朝中各派系之间的勾心斗角,认识不够深刻。因而虽有邓攸的推动,但此奏并未能够通过,荀崧直接就找理由给驳回去了。

    当然啦,利益交换在所难免,只是通过此前的倒祖(约)行动,梁芬尝到了甜头,派人去跟荀组商议,让渡部分利益,却根本不理祖家的茬儿。

    其结果是晋荀崧为尚书令,华恒升为左仆射,荀邃升为右仆射,空出来一个尚书位置,给了荀组一党的褚翜。

    褚翜字谋远,河南阳翟人也,本为冠军参军,后因世乱,受荐暂署本县之事。洛阳城破后,他与荥阳太守郭秀一起保守万氏台,招抚流亡,数万人因之得活。永嘉六年,褚翜欲南渡江左,行至密县,因胡骑纵横而不能前,遂被荀组任命为参军广威将军,督新城梁阳城三郡诸营事,不久后又单骑往谒荀藩,受任振威将军,行梁国内史。

    在原本历史上,褚谋远最终还是逃到江左去了,在东晋朝一直做到尚书左仆射。不过这条历史线上,他跟随荀组,在江北打了个晃便又返回了河南,可以说是荀太尉的心腹之心腹。

    此事既定,祖纳也无计可施,祖约更是气恨了个半死。他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倘若不把梁芬荀崧搞垮,则自己根本别想动裴该一根汗毛。更重要的是,关西党与河南党似有联手的趋势,则祖氏很可能会被逐渐边缘化啊

    思前想后,即过府往拜屯骑校尉阮孚。

    阮孚字遥集,源出陈留郡尉集县的名门阮氏,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是其叔公,另一位阮咸是其生父。就当时的朝中派系来说,阮遥集天然属于荀党,但他在江左为司马睿属吏之时,与祖约相交甚厚,因此祖约特意跑去见他,想要通过他,重寻与荀党联手的可能性。

    因为是至交好友,所以祖约没等阮孚出迎,直接就跟着仆役登堂入室了,不出所料,阮孚正在擦拭他心爱的木屐,并且仔仔细细地上蜡。

    凡人各有所好,而阮遥集的爱好很特别,就是喜欢木屐,什么尖头的圆头的方头的,什么柱齿的平齿的板齿的,家里攒了一大堆,每天穿着都不重样,而且闲来无事,喜欢亲自擦拭和保养。他曾经对宾客慨叹过:人生一世,不知能着几双屐啊!

    ——后世因此还流传着一则典故,叫做祖财阮屐,就是说阮孚好屐,而与他齐名的祖约则爱财。时常有人见到阮遥集在家中蜡屐,也时常有人见到祖士少在家里点算财物

    见是祖约来访,因为是熟客,阮孚并不停下手里的工作,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祖约自己找地方坐。祖约随手从墙边拖过一张枰来,坐在阮孚对面,先寒暄几句,渐入正题,说:闻有奏请大司马归朝者,此为正论啊,不知荀景猷因何而阻?荀太尉对此又作何看法?

    阮孚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彼等大老自筹措,我又如何得知?

    祖约轻叹一声,说:荀景猷擅权,阻断言路,岂不可畏么?

    阮孚这才抬起头来,瞥了祖约一眼,随即放下手里的木屐和屐蜡,微微而笑道:士少来此,是不满荀令所为,来向我倾诉呢,还是欲我传言于荀太尉,不可使西人独大呢?

    祖约倒没想到阮孚这么敏,一口便道破了自家的来意,不禁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

    阮遥集便道:士少不必忧烦,此梁司徒卖了荀令,恐怕荀令自身,亦尚不知也。

    祖约不禁皱眉:卿言何意啊?

    阮孚提醒他说:诚然,请大司马还朝,或归还平阳河东二郡,本是正论,荀令不当遽阻,而其既阻,却又晋位,锋芒过露,其能久乎?

    梁芬与荀组达成妥协,用按下二奏,替换禇谋远进入尚书省。但六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空缺,你总得先舍掉一个,褚翜才好加塞啊。那么舍掉谁才好呢?荀邃本来就是荀党,自然不能排除;祖纳邓攸是祖氏一党,若去其一,恐怕会跟祖逖起正面冲突,梁芬无此胆量;梁允乃其同族,殷峤是裴该亲自塞进尚书省的,也不便动

    无奈之下,只得晋荀崧为尚书令,华恒荀邃依次提升,那才能够空出位子来给褚翜。

    可是荀崧执掌尚书省已久,难免会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如今他又强硬地按下了那两道奏疏,等于超支了自家的信用点,倘若原位不动,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却于此际高升为令,又怎可能不受攻讦啊?他这个尚书令的位子究竟能坐多久呢?

    以梁芬的老奸巨猾,未必看不到这一点,唯荀崧政治智慧中平而已,如今又无其女荀灌娘辅佐,所以才会被梁芬卖了,尚不自知。且荀崧即便倒台,也不大可能下野,按照惯例,很可能做一两年的尚书令,就晋升为三公或者仪同三司,则实权虽减,名分增高,裴该也不可能因此而怨怼梁芬。

    阮孚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比局中人祖约更为清楚明白,当下一言惊醒梦中人。祖士少急忙避席,深深一揖,说:遥集大才,某实不如也!心说本以为此公不过善清谈而已,平素只知蓬发饮酒,或者给木屐上蜡,就不怎么在意政事,不想竟有如此见识啊,我能不能利用友情把他拉到祖党来呢?

    ——————————

    请大司马还朝,以及归还平阳河东二郡的奏书,荀崧虽然按下,却当然会写信去通报裴该知晓。但裴该在此之前就已经通过裴诜的密报,得知了其情,并且在其后不久,他又接到了梁芬的手书。

    梁司徒书中之意:既擒诸刘,大司马因何不肯亲自归洛献俘啊?

    裴该独自垂足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荀崧的书信,一手拿着梁芬的书信,这边看一眼,那边瞧一瞧,然后全都撇下,手捻胡须,久久沉吟。

    他自然是不可能认可那两道奏疏所议的。想当初行台关中,很大一个原因,正如祖氏兄弟所料,是为了排除掉旧官僚,而独掌关中军政,可以进行一系列的制度革新。就目前而言,新政施行了还不到两年,其间又被刘粲来侵一度打断了进程,成效未著,关中军民也尚未彻底接受。若在此时回朝,必然很难将新政维持下去,继而推广到全晋——起码长江以北地区——那就等于半途而废了。

    譬如当年曹操迎汉献帝于洛,虽说自为司空,执掌权柄,终究拦不住汉之旧臣络绎来归,什么杨彪孔融董承等辈,不知道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力尚不足之时,这点点掣肘,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巨大利益面前,尚属可以忍受;但当既平河北,天下独强之后,矛盾就会越来越尖锐,政令施行也会越来越艰难,曹操因此才干脆自国于邺,把小朝廷只当个吉祥物给撇在了一边

    当初裴该在长安,就是因为所欲革新,即便梁芬荀崧都会本能地加以阻挠,这才把整个朝廷打包发去了洛阳。倘若此刻还朝,不但要面对那些旧派官僚,甚至在对手中还得加上荀党和祖党,那革新还有可能卓有成效地推行下去吗?所以行台撤废是迟早的事,还朝也不可免,但必须多拖几年再说。

    至于交还河东平阳,那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了。此皆膏腴之地,人口也繁密,大可补关中之不足,且将势力向东伸过黄河,也便于掌控中原大局。再者说了,石虎还在晋阳,倘若大司马三军离开河东,则以祖逖为首的王师,真能东西两线作战,而不落下风么?他裴大司马率军东救,要多走多少路程,浪费多少粮秣啊!

    然而此二奏所言,都是正论,倘若荀崧不给硬压下来,诏旨下达,裴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推搪为好。推拒之间,很有可能破坏他一向伟光正的形象啊。

    真到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干脆跟洛阳翻脸为好啊?

    石勒在河北,石虎在晋阳,蘷安在上党,大敌未灭,裴该是雅不愿主动去破坏统一战线的,说不定一个不慎,自己就会成为民族的大罪人。他自然对司马家没什么好感,来自后世的灵魂,也不会乐意做一家一姓的忠臣,但此时别说脱离晋朝了,就算在晋朝内部制造出巨大的罅隙来,也非其时也。

    想到这里,裴该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尚早,尚早

    自家老丈人荀崧来信,竟有表功之意,确实他此举对裴该帮助甚大,但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归谤于自身而已。裴该已经预料到了,荀景猷这个尚书令,恐怕做不长啊反倒是梁芬果然老奸巨猾,所言甚是有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归洛献俘呢?

    这是归洛,不是还朝,属于临时性举措,完事了还回我的长安,不必要长久跟那票旧官僚打交道。此举的好处,一是更加彰显自身的威势哄抬名望,可以吓阻朝中某些妄人;二是直接去跟祖逖荀组当面交易,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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