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就见桥上逃蹿的胡兵已不甚多,却有一员晋将,骑着高头大马踏桥而来,率领麾下士卒,赶杀败胡。郭诵迎面大叫道:我乃祖骠骑麾下督护郭诵,来者是大司马麾下哪一营的将军?
那员晋将闻言微微一愕,注目郭诵,却不说话。反倒是他身前一人猛然间蹿过来,大叫道:老爷便是甄随,汝可知我名么?!
郭诵闻言,不禁一愣,心说马上这个不是甄随么?原来步下这个才是
其实马上之将乃是陈安。昨夜甄随离开胡军大帐前,直取渡口,途中见到胡人,便是狠狠一刀劈去,若遇晋兵,就喊:甄某在此,休得阻路!倘若避得迟些,也是一刀背拍翻在地。就这样一往无前,直抵渡口,进而奔过了河桥,不论晋胡,无人胆敢拦挡在他身前。陈安倒是跨着马,率兵紧随甄随,轻轻松松也抵达了河东。
且说郭诵听得甄随报名,急忙上前见礼——甄随的名位比他高得多啦,与其舅李矩同列——甄随也不问他带来多少兵,开口便是:汝可见了刘粲么?
郭诵闻言,略略一愣,随即回答说:甄将军所问,得非伪太子么?末将并不识得此人,也未见他旗帜。甄随道:彼之大纛,仍留河西,我却遍寻不见其踪影,想是遁来了河东汝在河东,可曾见其他胡军大将?
他这一晚上斩胡杀将也不在少,但基本上都是督护一级的偏裨,说实话连陈安生俘的路松多,都比甄随砍下的脑袋含金量要高所以心中实在不爽啊,一见郭诵,便问他有无见过胡军大将,可以给老爷杀的。
郭诵答道:末将昨夜至此,见有两员胡将立马渡口,收拢残兵,被末将一轮冲杀,已皆遁归蒲坂城去也。
甄随闻言大喜,一伸手就抓住了郭诵的膀子,连声问道:蒲坂在何方向?汝速领路,老爷去取那两个胡酋的首级!
可是话音才落,突然有一骑快马自浮桥上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呼道:大都督有令,暂缓追敌!甄随陈安等闻声,俱都转头望去,正好见到马失前蹄,一跟斗把那传令兵从鞍上翻了下来
河桥本不牢固,照道理来说,昨夜晋胡双方无数只脚纵横踩踏,早就应该毁烂了还幸亏刘粲既夺渡口,在河东立营,为了保障后路,遣兵将临时伐木修补加固过,才能够支撑那么长时间。可是昨日晚间,就已经有多处桥板被踩碎啦,一道四里多长的浮桥,若从空中俯瞰,就如同被野狗啃过似的,到处都是缺口——好在大多不宽,纵跃可过。如今这名骑士急来传令,跑得实在急了一些,结果马蹄落下,又将一块桥板给踩裂了,坐骑长嘶一声,脑袋朝下,一跟头便即栽入了汹涌激流之中
传令兵身手还算敏捷,及时抓住桥索,堪堪逃得了性命。附近晋兵赶紧过来救护,然而才把这倒霉的传令兵扯将上来,忽听一声裂帛般响动,南侧的浮桥大索猛然间绷断,连着附近十多块桥板,一并抛入了黄河怒涛!
传令兵伏在桥面上,扭头后望,不禁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桥上晋兵急忙拖起他来,一并朝东岸急奔——谁知道这桥还会不会再塌一段啊!岸上甄随陈安等人也不禁面面相觑——咱们这算是跟西岸的联系断绝了?
还是甄随反应快,为了抚慰东岸将兵之心,他竟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郭诵年纪虽轻,倒会凑趣,拱手问道:甄将军因何发笑啊?
甄随伸手朝河上一指:倘若老爷过此桥时桥断,岂不要翻覆入河,尸骨无存么?实话说甄老爷会水,问题他老家就根本没有这么宽厚的河,更没有这么湍急的水流啊——可见老爷实得好在他并没有太过得意忘形,一想不对,及时改口:此乃上天护佑大都督,要使老爷来河东擒杀刘粲以献首军门哪!
随即笑对陈安:我早说大都督有天命,汝还不信,今见此桥,岂非天意么?
陈安心说你别空口白牙污蔑好人,你啥时候说过大都督有天命来着?我若闻听此言,又怎可能不加以附和,反倒说不信?正要解释,还是郭诵久在洛阳,政治敏感性比较强一些,急忙纠正道:甄将军失言了,此是天命在我晋之兆也。
说话的功夫,那名传令兵也终于被两名晋卒架过来了——没办法,他后怕,腿软——甄随便问:大都督因何不使我等追敌?传令兵长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这才拱手回复道:大都督有令,过河将兵严守渡口,以防胡寇反击,是否追敌,再待后命。
甄随笑道:胡寇皆已四散遁去,怎能还有反击之力啊?大都督太过多虑了。陈安道:即便如此,追敌不可过远,此亦兵法之要。且大都督既有命,我等岂敢不遵?
甄随说好——如此,便委卿护守渡口,不得有失!一扯郭诵,咱们还是赶紧杀奔蒲坂城去吧,以防胡将遁逃。
——————————
昨夜之战,主战场还是在河西胡垒。对于拥挤在渡口的胡兵,由数名晋将指挥部众,列阵围困,长矛在前,步步紧逼。胡兵有那挤不上河桥的——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被迫返身来斗,却被严阵以待的晋卒矛刺箭射,纷纷毙命,其余的多被逼入河中,翻覆起几点浪花来,便即没顶不见了。
最终大部胡卒被迫跪地求降,各营晋将都忙着捕捉俘虏,搜杀将领呢,一口气跟着败兵通过河桥,追杀至东岸去的,其实也就只有甄随陈安两部而已——抑且不全。
其后清理战场,点捡出胡兵尸体(包括重伤后被补刀的),不下七千之数,生俘两万有余,估计逃归河东的也就一两万众,堕河而死的倒是大头——河面上全都是浮尸,翻覆十数里,直至渭汭
俘杀胡将也不在少,但胡军主要将领却大多落网,只从大帐余烬里拖出几具焦黑的尸体来,据俘虏指称,冠威将军卜抽安西将军刘雅当在其中。
刘粲兄弟早半日便即遁往河东去了,乔泰王腾等将则是抛弃部曲,登上渡口的十几条小船,狼狈渡向东岸——是否能够顺利抵达河东,还是半道儿就翻了船,目前尚且不知。此乃情势所迫,他们知道倘若登桥,九死一生,恐怕很大概率会被自己人给推搡落水
此战大获全胜,但收尾工作也很繁琐,尤其乱战之中,不少胡兵趁着黑夜,从晋军间隙中逸出,逃向关中平原,很可能会对地方治安造成恶劣影响——裴该急命骐骥营四出,搜杀河东败胡。
再加上军中粮秣已然不足,而缴获胡军之粮,不足万斛,只能应急,难以久持。倘若继续进击,正如裴该前几日自己所说的,那就必须从遥远郡县输运,路途损耗实在太大了,成本过高,会影响到关中此后数年的积聚。因此他才急急传令,命已然渡过河东的兵马慎勿远追,先控扼渡口再说。
随即陶侃奉命,率舟船抵达河东,卸下来数百晋兵,助守渡口——因为桥断了,缓急间难以修复,则河东兵马已成孤军,设有挫败,反倒画蛇添足啦。
陶侃甫登岸,陈安便来拜见。两人这还是初次相见,陶士行好言抚慰一番,随即便问:甄将军安在啊?我听说他跟你一起到河东来了,还步行跑在你的马前,他怎么不来见我呢?
陈安拱手道:因有洛阳祖公遣郭诵等来扰河东,相援于我,据郭诵言,刘粲见在蒲坂,故甄将军命其为向导,前往搜杀
陈安挺够意思,还帮忙甄随遮掩。其实郭诵也不能确定昨夜所见,后来逃入蒲坂的那两员胡将中有刘粲在,但若说只是为了追两个身份不明之人,就违抗军令,事后甄随必受责罚。陈安考虑到,我是跟甄随一起到河东来的,他犯了错,保不齐我也要负连带责任——虽然谁都知道,除非大都督,否则谁也扯不住甄随这匹烈马——不如说刘粲见在蒲坂,则为了这么大一个目标,相机行事,便属情有可原了。
陶侃略略一皱眉头,就问:郭诵带来多少兵马?甄将军又将去多少?蒲坂城高,恐怕不易攻啊
第五十九章、献俘
晋军追杀败胡而抵达河东的,不过两千来人,甄随留下一半儿给陈安,护守渡口,带着其余兵马,由郭诵领路,便直奔蒲坂城而来。
郭诵在路上也提出疑问,说咱们兵合一处,不足两千,而蒲坂城高堞密,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呢?甄随只是笑笑,继续前行,却不肯多作解释。
其实他心里有数。因为据郭诵说,昨夜那两将在河岸上聚拢败兵,结果被他领着五百人一次冲锋,就狼狈遁逃了。则能被五百人便轻松打败的队伍,士气必已堕至谷底,哪怕数量再多也没用,如今老爷将千五百军去,岂有不胜之理啊?
什么,你说蒲坂城内还有守军?那又如何?倘若蒲坂城中军众,遭逢昨夜这般大战,那两员胡将早就都带到渡口来啦,可见即便留兵,也不会多。而且败兵既已入城,士气这玩意儿是会如火滋蔓,到处传染的,影响到城守军,肯定也剩不下多少战斗力了。
故而平原对决,老爷必然不怕,说不定我只要站在阵前自报姓名,胡军便将瞬间崩溃。至于攻城战,我又没说要领着寡兵去攻坚城嘛,我只是为了抵近城池,观察对面动静,以防那俩货趁机遁逃——倘若刘粲果在其中,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甄随满肚子算计,只因郭诵名位实在太低,他可以拿将军名号压人,但有所命,那小年轻不敢不遵,所以才懒得多做解释。
可谁成想才刚接近蒲坂,只听吱哑一声,城门打开,县主簿捧着印绶而出,躬身请降。
因为刘粲也不傻,既然河西大败,自己又被来扰河东的晋兵逼退,他知道靠着如今的兵数士气,这蒲坂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加上靳康劝说,一口咬定裴该既然未能生擒皇太子殿下,那就肯定会派精锐追击。因而刘粲急急聚拢蒲坂城内之兵,不等天明,就打开北门,带着刘骥靳康等,狼狈而逃。
他既然把城内守兵也全都带走了——是怕道路不靖,身边能多一个兵,心里就多踏实一分——那蒲坂县令又岂敢淹留?自然跟着刘粲跑了。县主簿倒没跑——一则他就是本县人,家眷产业,都在蒲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则一般情况下政权更替,都不怎么会大肆屠戮他这般地方小吏,甚至还可能留下这类人来,以便尽快稳定地方局势——于是扯着县令,哀哀求告,请其留下,说:县尊弃职而去,乃置一县生灵于死地乎?县令无耐之下,只得将印绶抛到对方怀里:可由卿暂署县事!
主簿要的就是这玩意儿,就此撒手。等到刘粲等人一走,他当即召集城中耆老,命出青壮维持秩序,并且洒扫街巷,以待晋人前来接收。顺便还遣人去吕氏坞堡传递消息——一则吕家是县内最大的地头蛇,二来吕家不是才刚跟胡汉翻了脸吗?正好居中联络。
等到晋军在地平线上出现,城上有人急报主簿知道,主簿便即捧着县令印绶,出城请降。虽说眼见得晋兵数量不多,但可能只是前军吧;再者说了,如今县内一兵一卒也无,你就算来几十号人我也只能降了不是?
甄随这回倒是骑马来的——奔跑厮杀一整夜,他就算体力再好,如今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即在马上一扬鞭子,喝问道:此非有诈,诓老爷进城么?
主簿忙道:不敢,不敢。今城内汉胡兵皆已遁去,县令也挂印而逃,我等都是本土安善良民,生为晋人,不得已而对胡寇委曲求全。如今王师恭行天讨,收复故土,父老们无不欢喜流泣,自当恭迎王师,岂敢别有他意啊?一边说,一边还抬起袖子来,装模作样抹眼泪。
完了还加上一句故典:不意今日复见汉晋家衣冠。
只可惜他这一大套,完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甄随只是冷哼一声,问道:我听说城中曾有二胡酋,都是何人?
主簿道:非止二人,胡酋有三,一是伪太子刘粲,一是伪大将军刘骥,一是
甄随当即双目圆睁,手里鞭子啪的一声就横在了主簿肩头,倒吓得那主簿一个哆嗦,趴伏在地。就听甄随喝问道:刘粲兄弟见在何处?
主簿结结巴巴地回复道:因因闻王师大捷,即将来县,皆皆已逃去了
何时走的?逃往何方?
天尚未明,即开北门而遁
甄随一提缰绳,就待绕城而追,却被郭诵眼疾手快,一把给揪住了。郭诵说刘粲既是天没亮就出了蒲坂城,则这会儿少说已经跑出二十里外啦,咱们这儿就你我两匹马,怎么可能追得上啊?理当先入蒲坂,复此失土为是。
甄随无奈,这才接过主簿双手奉上的印绶,随即一马当先,兵入蒲坂。可是他心里实在郁闷,再加上激战一整夜,劳乏得紧,因而才入县署,便将一应杂事都交给郭诵,自己只是吩咐一句:当急遣使向大都督禀报。然后随便找块平整角落,和衣就躺下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杆,才刚悠悠醒转,伸个懒腰,就听身旁有人禀报说:大都督有命甄随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说话的是自家亲信部曲,拱手而立,也不知道跟旁边儿等了多久。
登上县署正堂,先接裴该的指令——命令倒很简单,要他暂守蒲坂而已。随即那名部曲又报,说县内大户吕氏遣人来拜见将军。
甄随摆摆手:什么吕氏,老爷不见,让彼等去寻郭诵说话。
那部曲道:吕氏此前擒获伪镇西大将军韦忠,如今押来城中,交与将军
甄随不听此言则罢,一听此言,不禁睡意全消,满面喜色,当即蹿将起来,大笑道:果然苍天待老爷不薄,白送一颗人头上门!说着话就腰间抽出刀来,疾奔而出,欲杀韦忠。
韦忠被羁押在一辆囚车之中,蓬头垢面,皮索加身,那样貌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甄随见了不禁疑惑:此即胡之镇西大将军?这么污糟的脑袋砍了去,大都督能信么?再一想,不怕,砍下头来,咱们可以打水清洗嘛。
可是才刚举刀,就有押解来的吕氏族人死死拦住,说:将军,杀不得也!
甄随瞪眼问道:为何杀不得?
吕氏族人乃将前因后果备悉分说,只可惜什么弃典礼而附贼后,甄随完全是有听没有懂。有名吕氏比较机灵,见此员晋将一脸的懵懂,这才用大白话简单明了地解释道:此獠曾经咒骂过大司马先公,是故我等擒下,也不敢杀,要献于大司马驾前,由大司马亲手报仇。
甄随怒道:竟敢咒骂大司马他爹?是可忍,这个老爷我不能忍!既是不能杀,且取鞭子来,老爷先抽他一顿泄愤!
吕氏仍然拦阻,说这人自被擒后,不吃不喝,我等只好捏着鼻子硬塞,但这活儿太难了,终究不可能塞进去太多啊,如今他只剩下了半条命,怕是经受不住您的鞭子万一抽死了,可怎么好?
甄随杀又不能杀,打又不能打,满腔欢喜化作泡影,怒急攻心,当即抡起刀来,用刀背一拍一个,把那些拦阻他的吕氏族人全都打趴下了。随即喝道:渡口当有船,大都督见在河西,汝等可自去请功,何故来此消遣老爷!说完了扭头就走。
生擒韦忠固然大功一件,但这家伙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万一死在自己手上,必然挫价,而且说不定裴大司马还会恼怒,因而吕氏本打算把他交到晋军手上就算完事儿了。孰料甄随根本不受,他们只好再度押解囚车上路,在渡口改换舟船载运,一直送到了河西的大营之中。
——————————
裴该也劳碌了整整一夜,等天亮后才得空和衣假寐了片刻,如今正在大帐内发号施令,主持收尾工作。
晋将陆续将所斩胡将首级献上,由军司马裴寂记录核算功勋。至于所俘胡将,大多数在裴该面前跪了片刻,便被喝令推出去斩首。
裴该还是一贯的政策,将俘虏区别对待:小兵可饶性命,将领多数斩杀;氐羌或可纳入裴军体系,屠各匈奴,多数只有苦役做到死的份儿。总而言之,群体数量愈少,愈当严惩不殆;人数愈多,或可网开一面。
因为裴该的历史观很简单明确:一,古往今来,绝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愚民,只是愚民可教,不可使知之是开历史的倒车;二,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一二英雄人物散发夺目光辉,但基本上,历史都是愚民创造的,也是愚民推动着前进的,倘若忽视民众的力量,必然水可覆舟。在此基础上,对愚民,不管是晋是戎,大肆屠杀,都非正道。
只有当路松多被绑进来的时候,一名秦州兵跪地为他求情,说:陈将军曾命末将恳请大都督,此胡骁勇,杀之可惜。随即便将路松多两次被陈安甄随战败,并最终为陈安所缚的经过,大致解说了一番。
裴该心说能在甄陈二人兵刃前两次逃得性命,果然可称勇将旁边儿刘光也为其求情,于是裴该便即怒目瞪视路松多:汝可愿降否?
路松多答道:败军之将,岂敢不降?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