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你瞧,我们确实是前来应援的,而且途中耽搁也有缘由,那就是先派人回禀麴允,询问是否要原路折返,等接到麴允新的指令后,这才继续上路。
这些话吴皮筹谋已久,自以为滴水不漏,谁想裴该再次冷笑:我自摧破刘曜,到汝等前来,半月之久,即半途与麴公文书往来,亦不当如此之迟!难道说,汝等与麴公之间,请命回复,前后达四五次之多么?!不等吴皮再解释,便即转过头去问游遐:军行迟延,乃至失期,该当何罪啊?
游子远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失期当斩。
裴该当即一拍桌案:推出去,斩讫报来!
二人闻言大惊,麴昌当即腿就软了,不禁委顿于地;吴皮扯着脖子叫道:我等乃是麴公部属,裴公不可擅行军法!我尚有一语,还请裴公
裴该打断他的话,老实不客气地说道:我有节旄在手,汝等何如人也,孰云不可行军法?!
持节即可依军法行刑,不必上报朝廷,但不是说什么人都可以杀的,必须低于一定品级。然而吴皮官不过七品,只是麴允幕僚而已;麴昌虽然前为北地太守,但失地而逃,走依麴允,如今也可以当他是白身。故此裴该说了,你们是什么品级,我怎么就杀不得呢?
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推将出去。麴昌吓得肝胆俱裂,埋怨吴皮说:卿所谓三寸不烂之舌安在啊?吴皮流泪道:彼不使我鼓唇摇舌,又如何说动之?扯着嗓子大叫饶命,却根本没人理他。
不过最终只是处斩了吴皮而已。裴嶷对裴该说:吴皮王隐,无赖凶人也,贪赃弄权,关中嫉恨此辈者正多,杀之无妨。然麴昌终为麴大将军同族,留之尚有用处,还请暂赦其命。于是在硬押着观看了吴皮人头落地之景后,才把裤子都已经湿了的麴昌给抬将回来,暂时羁押。
随即裴该就写信给麴允,说麴昌吴皮,奉阁下之命来援大荔,却军行迟缓,失期后至,我为安军心,遂依军法将麴昌逮捕,将吴皮斩首——其间或有委曲,为免伤吾与麴公之情,该请前往万年,向麴公当面谢罪。麴公其允。连着吴皮的人头,一起送往万年。
第四十八章、不战、不降、不走
裴该没打算直接火并麴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同殿为臣,就算人家不发兵救援,你也没道理直接拔刀子啊——故此并吞五千兵,处斩吴皮,就是要激怒麴允,看他的反应。麴允若是一怒之下,先采取什么军事行动,那裴该就有借口了。
不过根据裴嶷游遐等人的分析——麴大将军温和无断,且城卑兵弱,必不敢挥师向我也。他们估计麴允可能会采取三种策略:上策,遣使入朝,告裴该擅杀之罪。不过理论上来说,这状不大可能告得赢,麴忠克不过以此为借口,尝试恢复与索綝的和睦关系,好两家联手,共防裴该。
裴该闻言点点头:若索麴相合,确实不易应对。然而索巨秀专横跋扈,麴忠克与其嫌隙已深,彼等果能相合否?他们要联手,早在刘曜前次领兵逼过来的时候就该联手啦,若能戮力同心,何惧胡虏?
不过也难说,某些人就是外战怯懦,内战英勇,把屁股卖给侵略者,却同时将刀尖指向同胞唯望王子赐等入长安,可以相机行事了。
麴允的中策,是召集周边势力,联合抵御裴该。此策可行与否,也与上策相同,就理论上来说,关中各郡国守相,乃至上邽的南阳王司马保,当胡寇汹涌杀来时莫不坐壁上观,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听麴允的召集呢?但说不定人就偏生觉得胡寇可怕,即便能够战败胡寇的裴该就没那么可怕了因为裴文约终究是世家子啊,做事是有底线的,你瞧他敢杀吴皮,就不敢杀麴昌,我等皆二千石,他又能拿我等如何?
裴该闻言笑笑:彼等肯来最好,正如魏武之定关西,闻贼纷至而反喜,云:‘关中长远,若贼各依险阻,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相归服,军无适主,一举可灭’我正好把他们一并收拾了,省多少事儿!
麴允的下策,是干脆认怂,遣使向裴该谢罪,说我御下不利,有误国事,裴文约你杀得好啊但请把麴昌放回来,让我自己处罚成吗?倘若果然如此,裴该便可尝试收服麴允,并吞其众了。
他们谋划万全,就等麴允出招,可是谁想到左等右等,万年方面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裴嶷为此愁眉不展,游遐也觉不可思议——陶侃没反应,这种朝堂争斗,他压根儿就不想掺和——最终裴该一拍大腿,说算了,反正我这儿事情也已经办完了,麴允不来找我,那我主动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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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方面当然早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吴皮血淋淋的人头可真把麴允吓得不轻,连番顿足,说:裴文约方一胜,便骄横至此,仿佛又一索巨秀,如之奈何?
王隐安慰他说:二人军行迟缓,且吴皮自称欲摇舌鼓唇,以说裴公,不知何言谬失,乃致裴公雷霆震怒。我料裴公必不咎明公,否则不会奉书致歉,有谢罪之语
他糊涂,麴允倒还精明一些,当即一指吴皮的人头:此为谢罪?分明威吓于我!
王隐赶紧改了言辞,说:裴公不足忧,唯恐其与索公暗通,此乃索公授意也。明公当急遣人往赴长安,打探朝廷消息,是否有两家联兵伐我之意
麴允说我不如上奏弹劾裴该擅杀吧,王隐说不可——此为自暴其短,索公觊觎明公兵权久矣,必不允奏,且或反以此而责明公。以末吏愚意,当致书关中各郡国守相,备言裴某无状,擅自杀戮,恐有不臣之心,请各率兵来援,同守万年。
麴允问道:前刘曜来,彼等皆坐观成败,不发一卒,今又如何肯应召?
王隐说了:正不必彼等动兵,唯声气相连,各自警戒,则裴文约四面皆敌,便不敢勒逼明公了。真正可求之援,唯凉秦二州耳。凉州偏远,且张牧前已多次遣军相助,其两千兵尚且滞留长安,恐怕未克来救;然南阳大王觊觎长安天子已久,或肯以解斗为辞,发兵东进,则我等不如就此依附之,以抗索裴。
麴允说好吧,那我这就写信——裴文约处,又当如何措辞?
王隐说不必措辞——且待我等谋划定了,外援将至,再行文问罪不迟啊。
故此万年方面对于裴该之信,以及吴皮的人头,就象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一样,纯当没见着,压根儿理都不理,也无回信,也无动作——写信求援不算什么大动作,裴该也很难探查得出来。
一晃眼七八天过去了,各郡国守相皆有回书,同声附和,说裴该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对,骄横跋扈,一致于斯但如麴允所料,没人真有什么实际举措,而送往上邽的书信,估计还未必来得及呈至司马保驾前。这一日突然接到了朝廷诏书,以前失冯翊北地二郡,且不救大荔为由,罢麴允车骑大将军位,恢复前职领军将军——但仍旧保留大都督的头衔。
麴允勃然大怒道:索巨秀也来落井下石!随即悚然而惊:得无彼与裴文约欲共谋我乎?!
王隐劝慰道:不然,若索公有合裴文约以谋明公意,则必罢明公大都督号。今虽贬职,而仍都督关中,是欲使明公与裴文约相争,彼可从中渔利也麴允临事不决,导致方寸大乱,这回王隐却要看得比他清楚一些了。
王隐随即说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仰仗南阳大王来救了。
麴允说我前日行文上邽,言辞还不够恳切,要不然你再帮我写一封信,把姿态放低一些,说恭迎南阳大王入朝秉政然而王隐书写未必,突然又有急报传至,说裴该亲自从大荔而来。
麴允惊问道:来了多少人?
漫山遍野,旌帜飘扬,不知多少人马!
王隐也吃了一惊:此必非前来谢罪也,否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麴允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他真是郁闷啊,平素重用吴皮王隐,那俩货打仗不成,但在政争方面,貌似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些拿镇之以静当借口,其实干脆啥都不干的片汤儿话,真碰上事儿了,两人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嘛!
这么一想,吴皮死得还真不冤哪
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各部退守万年,严密守垒,以防徐州军来攻。
其实裴该仅仅带了六个营头,六千多人过来罢了,但是广张旗帜,貌似足有数万大军。他还不肯率先对麴允发起攻击,以免落人口实,想先派人前去唤麴允出城来会。游遐当即请命,说:末吏愿往。
裴该说这事儿可能挺危险——我杀吴皮,安知麴大将军不会害卿?游遐笑笑:臣居冯翊,于关中事亦知晓一二,麴大将军若有杀人之决断,也不至于今日。且明公以我为不如吴皮乎?此去必要说得麴某拱手相迎——明公勿忧。
于是就带着几名从人,策马来到万年城外,只见大白天的城门紧闭,城上士卒各执刀矛,严阵以待。游遐使人朝城上招呼,说:末吏为裴侍中幕内记事督游某,特来求见麴大将军。
消息报至麴允面前,可是麴忠克正在手足无措呢,当下也不说开门,也不说不见,却派人于城头询问道:卿来有何意图啊?
游遐在城门前等了老半天,实在气闷,不由得朝城上指指点点,询问身旁之人:君看这万年守备如何?身旁那人冷笑道:土鸡瓦狗一般,也能唤作兵卒?残缺土垒,竟然名为城池,真正可笑!都督何必亲来?我自将一营来攻,不必五日,必取麴某首级!
裴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游子远,所以想派一员猛将在他身旁卫护。甄随当然又抢先跳出来请令,但裴该却特意隔过他,亲点谢风改扮从人前往——谢风跟着游遐,亲自过来一瞧万年城的防守态势,当即嘴岔撇出老远去。
好不容易城上有人答话,游遐便按照预先设想好的,平心静气回复道:裴侍中前杀麴大将军爱幸,恐生龃龉,乃书信致歉,却不见麴公回复,故此亲自率军来,谋求一晤。营中已设下宴席,还望麴公拨冗,出城一会。
喊话之人正待返回禀报麴允,一转身,却见王隐站在身后。刚才游遐所言,王隐也都听见了,明知道麴允不敢去赴裴该之约,仔细一琢磨,对方仍呼麴允为麴大将军,想必朝廷褫夺其车骑大将军号之事,裴该军中尚未听闻当即计上心来,便使那人朝下喊道:麴公名位,高过裴公,且裴公为致歉而来,又岂有于城外设宴请见之理啊?此非礼也!
游遐心说我就知道麴允不敢前来,这只是想让对方放自己进城的托词罢了——他要真出来还麻烦了,得赶紧回去请明公整备宴席当即回复道:既如此,便请打开城门,裴侍中自当亲入万年谢罪。
王隐使人问道:裴公肯孤身前来否?游遐笑道:裴公贵为侍中卫将军,仪同三司,出行自有仪仗,按例率千人入城可也。
王隐瞧瞧下面那十几骑,就见除了这个自称记事督的游某以外,个个身高马大,器械精良,气概雄伟,转过头再瞧瞧身旁这些守城的士卒,就算他不怎么懂军事,也能瞧出来有着一天一地的区别。当下不敢再问什么了,赶紧亲自跑去与麴允商议。
麴允说裴该想进城行啊,让他少带点儿人来,我就在城中设宴款待他,咱们把事情说开了,我前事不究,让他赶紧退兵回去。王隐连称不可,说:裴文约强要将千人入城,名为仪仗,谁知是否为军兵呢?彼在大荔,三万人破胡十数万,则所部一以当十可知矣。我军尚不如胡寇勇锐,若容千人进城,一旦事发肘腋之间,该当如何抵御?
被他这么一说,麴允也慌了,就问:那该如何回复?
王隐说不如这样吧,他不是扣押了麴昌吗,先让他把麴昌放回来,然后咱们详细询问对面的情况,再做决断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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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遐这个郁闷啊,本待此番游说立功,谁想到巴巴地在城门外面站了老半天,费尽唇舌,对方就是不肯放他进城——也不知道怕的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回营来向裴该复命。裴该不禁哈哈大笑道:不想彼辈怯懦如此!不过想想也是,原本历史上,司马邺被俘至平阳,受尽屈辱,麴允却只是伏地号哭不能起而已,就连当面骂胡的胆量都欠奉
不过这厮不战不降不走,就光跟这儿腻歪着,自己还真拿他没招——除非去向长安请得讨伐麴允的诏书来,但能不能拿着且另说,即便得着,也非数日之功啊。最终只得从其所请,命人把麴昌给押过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冯翊北地二郡,汝等所弃,而我收复之,麴公本当德我。然我在前方捍拒刘曜,浴血大荔城下,汝等不发一兵一卒相救,待得刘曜北遁,方始出兵,反欲我德汝等,世间岂有如此好事?!今我假致歉为名,实行问罪之师,想麴公亦深知矣,故而闭门不纳。汝可归告麴公,彼若知耻,便来我营中相会,或开城迎我进入,当面谢过,共商赔偿之事。否则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
麴昌抱头鼠蹿,逃回万年城中,归告麴允。麴允大惊道:裴文约果兴问罪之师——今当如何处?是我出城往会,还是迎彼入于城中啊?王隐竭力阻拦,说:彼乃云欲明公谢罪,且商赔偿之事,明公又何以赔偿之?即不与裴某相见,难道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打万年不成么?
其实王隐是被麴昌所传达的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那句话给吓着了。他和吴皮二人谄言媚上,同被麴允显拔于微末之间,军内外人人侧目,称之为二蠧,自己心里也不会丝毫没数吧?如今裴该已杀吴皮,还说不肯至此而止,估计是不敢妄动麴允的,但若要麴允取了他王某人头往献,又该怎么办呢?
第四十九章、仁至义尽
王隐一开始多少还在为麴允考虑,等听到裴该命麴昌传言说:我所欲取者,岂止吴皮的人头?不禁背心一寒,吴皮血淋淋的人头如在目前,总觉得这句话是奔自己来的故此坚持不让麴允出城,也不肯开门放裴该进来。
他对麴允说,反正裴该也拿你没招,麴昌也已经被放回来了——难道裴文约还真敢背负着残害友军倾轧同僚之名,发兵攻打万年么?
麴允闻言,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道:若当太平时节,我自不惧裴文约,但无谋逆之举,朝廷不下诏讨伐,谁敢擅杀国家公卿?最不济我辞职返乡,亦不失为一富家翁。然今当乱世,人相倾轧,动辄断首,此等事难道还见得少么?
随即长叹一声:前阎鼎杀梁正析(梁综),而我等杀阎鼎,既无天子之旨,亦无朝廷之诏——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日看来,正我等之谓也!
随即转过头去问麴昌:徐州军果如此能战否?我今尚余万众守备万年,裴文约将多少兵来,可能破城么?
他就多余这一问,麴昌既不懂军事,又早就已经被吓破胆了,当下极言徐州军势之盛——裴公将多少人来,我亦不知,但见漫山遍野,皆为所部旌帜。闻其在大荔本有三四万众,收得刘曜败兵后,不下七万之数,或将其半开至城下。大荔雄伟,非万年可比,故能抵御胡寇半月,然后一举挫败之。万年城小堞低,士卒涣散,诚恐连一日亦不可守,必将为裴某所破!为今之计,或降,或走,还望明公早下决断啊!
王隐极言降不得!若降了,那我就危险啦——为今之计,只有暂且敷衍,而明公暗率部众弃万年而西,去投南阳大王!可惜裴该来得那么快,否则若南阳王的大军前来增援,咱们就不必要逃跑了。
麴允素无决断,犹豫半晌,才想起来再问问麴昌的意见。麴昌说当然要赶紧逃啦——今裴公使人于城下呼唤许久,而城门不开,乃厉色申斥我。我入城亦小半日,若还不应,恐怕他一怒便将攻城!我意城中军士,不必俱携,唯率亲信部曲,急出西门为是——事不可迟,迟必罹祸!
麴昌本为北地太守,后来失地逃依麴允,日常负责民事,对于军事并不怎么涉足,也不明白强兵弱旅之间的差别。故而前此假装应援大荔,麴允派他率兵前往——总归是同族兄弟啊,比较信得过,况且胡军已退,也不会打什么仗,麴昌难道连领一队人安全走到大荔去都干不成吗?
可是谁想到这些天麴允忙着整修万年的城防,驱策士卒急了一些,就引发了军中剧烈的反弹。本身麴允领兵打仗就是二把刀,与胡军作战败多胜少,胜的那几仗还全靠索綝或者凉州兵前来救火,先帮他把硬骨头给啃干净了,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弱将手下又安有强兵啊?万年之卒向来涣散疲沓,这一加重负担,当场就要哗变。对此麴允不敢下狠手弹压,只能散财安抚,可你越是软弱,士卒就越不把军法放在眼里,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以此前整军北上,才会浪费那么长时间,一则士兵们对于北方形势并不清楚,生怕尚有胡寇残部游弋,不敢前往大荔,二则他们也想趁着拖拉,多勒索主将一些财帛。麴昌经过此事,可真是被惊着了:原来领兵作战如此之难啊,原来军队从屯扎转向行军,要耗费那么多钱粮时间哪!
那么到了今天,若从王隐之计,逃离万年,去依附司马保,就必须要行动迅速,否则裴该又怎耐烦多等?可是上次调动五千兵马,就花了整整七天,如今要把这剩下一万多人全都带上,得花多少时间?恐怕士卒还没能齐聚,命令还没能下达,人徐州兵就都已经爬上城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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