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你继续跟长安呆着,受索綝的辖制,能有什么前途?索綝根本就没有能力和志向朝外打,只用你们守城,则长安若不遇警,你根本无功可立,长安一旦遇警接下来就该城破军覆了,你即便打得再英勇,也仍然无补于大局啊!
分剖完得失之后,随即又利诱罗尧:昔日卿曾言,若肯从索公,可授予将军号,然大丈夫功名当自取,不可受人恩赐也。我今于冯翊北地勇战,裴公已署我龙骧将军矣,想必朝廷不敢不从。徐州各营正副督,亦多授将军号,则贤弟若肯相从,将军不难得也——强过如今只做一空头督护。
——督护是职司,不是官职,相当于编外人员。
罗尧闻言,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期盼之色来,当即一拍桌案:我凉州男儿,不惯虚言,既阿兄说裴公处好,且能与阿兄共事——阿兄昔日于洛阳城外摧破王弥,复斩呼延颢,凉州上下,谁不慕名?惜乎其后降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把下面的话给咽了,一拱手:愿附阿兄骥尾!不知要弟如何做?将凉州骑兵尽数调出长安,往大荔去依裴公么?倘若索公使朝廷下诏来责问,又如何处?
北宫纯微微一笑,回复道:裴公戏下将吏,多从徐州相随,北伐中原,身历百战,则贤弟若无尺寸之功,而骤得副督职将军号,便裴公抬爱,也恐同僚嫉恨啊。
罗尧说我明白了,是要我先帮裴公做件事,立点儿功劳将二千骑往依,岂非功么?
北宫纯摇头说不够,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卿亦担忧若索公责问裴公,索要卿,当如何处。而若索公已败,裴公入长安执政,则无此忧了吧。
罗尧闻言,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仔细一琢磨:如此说来,裴公欲取索公而自代之了难道要我擒拿索公不成么?当下面露为难之色。
北宫纯问他怎么了——卿云索公待卿厚,然亦不过命为督护,使守小城,粮秣不缺而已。为将者待士卒本当如此,何得言厚?譬如官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为善政,若止使民不致饿死,何得为善?贤弟为自身及部下前途考量,正不必顾此小节
罗尧摆摆手,说我不是觉得对不起索綝的知遇之恩——索公终为朝廷执政,而我不过一末吏小将耳,安能捕之?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那就是:你们如今煽动我发起兵变,造索綝的反,那将来会不会为了掩天下人悠悠之口,把我当替罪羊给出卖了啊?高官显宦的节操我可是瞧得多了,根本信不过呀!
正在考虑要不要跟北宫纯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别让他坑了自己还懵然无知——其实你也是上了裴该的当了吧?这种可能性,咱们双方都不能不加以考虑啊。北宫纯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其实是相关游说的各种可能性,裴该王贡都预先跟北宫纯研究乃至彩排过了——微笑着安慰道:贤弟勿忧,自不能使贤弟以下犯上,干冒国法。若朝廷有诏,罢索公都督宫城诸军事录尚书事职,卿可能从命将其拿下么?
罗尧紧盯着北宫纯的眼睛,面露诧异之色:朝廷会有诏下?随即反应过来,也不听回复了,便一字一顿地说道:若裴公能请得朝廷诏哪怕只有天子手书,弟当谨奉君命,不敢有违——想让我逮谁,那便逮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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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纯罗尧二人商议完毕,便即歃血为盟,然后罗尧返回自家住所——回去晚了,怕会引发旁人不必要的疑窦。
同一时间,梁府之中,梁芬正在与亲信李容密议,商量要怎么发动政变,绊倒索綝。梁芬担心自己手上无兵无将,李容就说啦,索大将军麾下李杰,或许可以一用。
李杰字子义,乃是陇西李氏旁系子孙,论起来算李容的从弟。他自小喜爱弓马,弱冠投军,最初是在贾疋手下任职,贾疋死后,部众全都归了索麴,李容也因此转到索綝麾下,如今为军中步督,同僚四人(包括罗尧),共同负责长安小城的防御工作。
索綝和麴允原本的名位并不甚高,要等接受了贾疋的遗产,继而又联合梁氏兄弟杀死阎鼎,这才一步登天而执国政。所以反感他们的人,都比之为后汉的李傕郭汜——那俩货原本在董卓麾下,也不过校尉而已,全凭在董卓族诛牛辅逃亡后,率西凉军入京逐吕布杀王允,才得执政。
当然啦,其实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索麴在贾疋联合势力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象李郭,他们同等级的如张济樊稠贾诩等,一抓一大把呢;其次李郭纯是关西军头,大老粗,索麴出身世族(中等门户),也算世代千石之家,理论上本是有资格居位公卿的。
所以李郭不把旧官僚当一回事,结果搞得长安鸡飞狗跳;索麴不敢独任,还必须把梁芬给抬出来做号召,顺便燮理民事。其实梁芬家世名望也不甚足,只因其女为晋怀帝司马炽皇后,才得以外戚的身份做到卫将军。但他是当时能够找得到的,出身关西的最高等级官僚了,于是进位司徒,名义上为朝臣之首——留都的朝臣之首。
司马邺的长安朝廷,基本上就是一个关西士人的联合体,本来应当配合无间,共同对外的,谁想很快便又产生了龃龉。首先是索麴不睦,索綝牢牢把控住了长安城,麴允则出掌外军,干脆各司其职,轻易不相往来。问题麴允打仗完全是二把刀啊,梁芬一直后悔,当日若能设法使二人更替,大概情势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吧。
麴忠克软弱,梁芬自命可以掌控得住他,把他架空成为傀儡,政事全出己门;同时索巨秀起码比麴某能打,若能放之于外,统合外军,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不失冯翊北地,不至于被刘曜始终逼着打,而且还顿兵万年,不敢前进
只是后悔药没处掏摸去,所以梁芬痛定思痛,才会起了换马之心。
拉回来说,索綝麴允,虽然同为误国的蠹臣,但两人的能力性格却差别很大。麴允初离长安之时,几乎是三天一奏,为关中各守相讨要官爵,想以此来拉拢人心,统合军务。当然啦,结果只是惯得那些地方官日益军阀化,谁都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其实不把他麴大将军放在眼内。麴允多次与刘曜激战,唯一能够求得的援军就只有凉州兵
索綝则有若项羽,所谓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不但不滥赏,而且对名爵吝啬到了极点——不过也可能是有麴允殷鉴在前的缘故。他手上只有两万多兵,且多老弱,真正能战者不过五六千人,掌握在守把长安各门和小城的四督将手中,但索綝对这些督将,却并不肯授予将军号,名爵常年不晋。
大概在索綝的潜意识中,一旦得授朝廷名爵,那你们就是朝廷的人啦,若止为军中督将,那就还是我的人我的人,赏赐财帛可也。
但问题一是常年守备小城,未逢战事,正如北宫纯对罗尧所言,这些督将怎么可能立功?其次即便立了功,你索大将军能有多少财帛可赐?光尽量供应这五六千人的衣食,就足够索綝捉襟见肘了——尤其在司马保断绝了陇道之后。
故此军中颇有怨言,只是索綝自视过高,所以一叶障目,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李容偶尔与从弟李杰接触交谈,对此却是有一定认知的,因此今日才会向梁芬建议,咱们可以尝试把李杰扯下水来。
小城四督,倘若果如王贡所言,最强势的罗尧背反,或起码坐观成败,那咱们再拉拢了李杰,就有相当大的胜算啦。
梁芬沉吟少顷,便即微微颔首:此计甚好,卿可去办来。随即故意把头扭过去,不瞧李容。李仲思明白司徒的意思,此事危险,就当是你自作主张好了,我假装啥都不知道
我就半夜三更一回了,跳出来咬我啊?!
第四十七章、摇唇鼓舌
梁芬有置身事外,彻底撇清之意,李容见状,心中微怒。
可是他转念再一想,自己跟从梁芬多年,他终究还是个厚道人啊,则一旦自己出了岔子,梁芬多半会伸手拯救。但若真把梁芬也陷了进去,那便彻底丧失了退路,自己唯死而已。心情不禁有些紧张,但还是拱手俯身道:事不成,必不牵累司徒;事若成,还望司徒应吾所诺。
我现在要去给李杰,或许还有其他人开条件,事情若是办成了,你可得帮忙玉成,不能上房抽梯,全当不知道啊。
梁芬点点头:我素信卿,卿可自专,其事若成,无不允可。
当然梁芬也不能啥活儿都不干,某些层级的事情,还必须得他亲自披挂上阵才可。于是翌日一早,他便前往尚书台依计行事,就见索綝已经到了,正在伏案批复公文,见了梁芬赶紧起身行礼,昨日恼怒而去之事,仿佛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只是梁芬知道,索巨秀仅仅表面上恭敬而已,其实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没办法,乱世之中,唯力为视,自己没有一兵一卒,家丁部曲乃至族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即便长安城内都是弱兵,也无法跟索綝相拮抗,对方能够明面上过得去,就算很不错啦。
关键是梁芬自认朝廷事务民政统筹,全都得靠自己,但问题如今朝堂上只有小猫三两只,根本塞不满——好比说三公,就只有他一个在长安——能有多少事务?至于民政诏令难出长安,而长安城内军民比例超过了五比一,又有什么可管的?
他之所以寄望于裴祖,也有这一原因在。裴祖有能战之卒,有恢复之志,则一旦秉政,起码能够使雍州各郡国都听从朝廷号令吧,只有这样,他这个司徒才有实权,而不仅仅备位而已。
实话说现而今,司徒只能管管朝廷礼仪,问题是国家残破至此,又哪有什么机会和心情展布仪典呢?所以此前裴该献俘长安,梁芬才会那么上心,跟荀崧等人商议了好几天,搞了一场原本应当很盛大的献俘仪式出来——老头儿实在闲得慌啊!
暂且按下心中诸般不满,梁芬向索綝还礼,然后就说:昨日之议,既然大将军已有预案,则梁某无所不从。
索綝微微一皱眉头:昨日何议啊?
梁芬心说你属金鱼的啊,七分钟记忆,那么快就忘了?褫夺麴忠克车骑大将军号,改授裴文约之事
索綝笑笑说这事儿啊,转过身,从书案上抽出一轴绢来——我已使尚书拟就诏书,可即用印发出。
梁芬心中暗怒,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地笑一笑:大将军忠勤国事,梁某感佩,然而话锋一转:昨夜荀景猷来拜吾,致裴文约之意,若果得车骑大将军号,敢请入京谢恩。可允他来否?
索綝闻言吃了一惊:刘曜虽退,二郡初安,裴文约如何可以离开冯翊?不可使其归入长安!我就怕他回来,所以才宁可授以高位,他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呢,倘若回京来图谋夺权,那可怎么好?
手中诏书才想递给梁芬,这会儿却又缩了回去。
梁芬朝索綝手上一指:大将军,不可朝令夕改。今若不授裴文约高位,恐其怨怼朝廷;而若授其车骑大将军号,又如何可阻其入京陛见?刘曜已经退了,二郡已经复了,裴该就一口咬定北方没问题,偏要回来向天子谢恩,于情于理,你又如何阻挠啊?
随即瞥一眼索綝的表情,梁芬缓缓说道:我尚有一事,要请大将军俯允。
索綝心说前言还没完呢,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把诏书发出去,你怎么又旁生枝节?不禁疑惑地问道:何事?
此番破贼,祖士稚亦遣将往援,出力不小。愚意可召祖某入京,以酬其劳,大将军以为如何?
索綝皱着眉头,斜瞥着梁芬:司徒公此是何意啊?你是生怕裴该的名望不够高,势力不够大,回长安夺不得权柄,所以再要祖逖过来长他声势吗?
梁芬微微一笑,缓缓回答说:此前裴祖共复河南,清扫山陵,并立大功。而裴文约旋入长安,得授显位,祖士稚却只得司州刺史。固然裴文约清华世家,非祖氏可比,然今天下丧乱,正仁人护国之时烈士勇战之际,不可徒以家世以别高下。我意若不使祖士稚觐见,且加授其官爵,只怕二君原本同仇,反生龃龉,于国不利啊!
梁芬这话说得很艺术,他知道索綝怀着什么私心,但是不便当面指出来,故此假意纯出公心,为国谋划。所言只怕二君原本同仇,反生龃龉,其实是说,那俩一定早就已经生出了嫌隙啦,不可再当成一家——因为裴该晋位侍中仪同三司已经好几个月了,祖逖却连重号将军都未能得授,倘若心里还没什么想法,要等日后方生龃龉,那祖士稚的神经也未免太迟钝了些吧?
索綝终究执政数年,对于官僚间这种曲里拐弯的政治言辞,浸润久了,自然也能摸着一些门道,听得梁芬所言,先是迷惑,继而细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梁芬建议让祖逖进京,不是为了增大裴该之势,相反,是为了制衡裴该!如此说来,我此前硬顶着不给祖逖加将军重号,未雨绸缪,其实我的谋划也很深远哪
既然拦不住裴该返回长安来,那就让祖逖去跟他打擂台,我等才好坐收其利,牢固禄位。也是啊,若然裴该上位,我固然得靠边站,梁芬也未必就能落着什么好,大家伙儿都是关西人,正该守望相助。
于是微微颔首,把手中诏书递了过去:梁公老成谋国,綝亦感佩。
梁芬接过诏书,心中暗喜,才刚用了印,命人送出去,忽然从北方传来密报,说:麴允遣军援助大荔,却为裴该所夺!索綝吃了一惊:裴文约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还是说他已经料到了自己会彻底放弃麴允,所以抢先下手了不成么?不禁瞥一眼梁芬,心说你们不会是预先商量好了吧不行,必须提高警惕!
梁芬自然也惊,但他心里想的却是:裴该准备要对麴允动手啦,接下来就要看我看李仲思的了他能够完成我所交付的使命么?一颗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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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回来说,麴允素无威断,所用也皆吴皮王隐之类小人,故此麾下整个军事系统就仿佛泥足巨人一般,运行得极其迟缓。他当日命麹昌吴皮点起五千兵马,假意去援大荔,结果光准备就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队伍离开万年城后不久,又因为闹饷哗变了一次,导致万年大荔之间不过两百多里地,竟然走了整整八天
这也是麹昌根本不会用兵之故,他在路上就问吴皮了,说我军行如此迟缓,还怎么假装应援大荔?等见到了裴公,他若责问起来,该当如何回复啊?吴皮假作镇静地笑笑:我自有言辞以对,将军勿忧。
结果等他们到了大荔,不但裴该北上收复郃阳夏阳梁山等县,都快要回来了,而且麴允原计划落后几日送来的书信,也早就投入了城中。留守的裴嶷请麴军部众暂时屯扎在北洛水南岸,二将自进城来等待裴该。
裴嶷设宴款待二人,吴皮向他打探城中情况,以及裴该的心思,裴嶷极言此战虽胜,不过侥幸而已,如今士卒急需休养整顿,等裴公回来,就该专注于二郡民事了——故请二位暂留,若还有警,还须贵军相助一二。
吴皮就此定下心来,认定裴该大战方息,暂无余力,也无意愿,要向麴允兴师问罪。他心说那这个机会正好啊,可以说服裴麴相合,共同对抗索綝。他素来好酒,当日在宴上就喝得醉醺醺的,回去安然高卧,只等裴该回来好逞其三寸不烂之舌。
等到裴该返回,裴嶷接住,道及麴军五千人来援之事。裴该问他:当如何处?裴嶷笑笑: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裴该也笑:我途中便已有筹策,正好自此而始。
他进城之后,便命陆和熊悌之率部去将郊外的麴军团团围住,全都缴了械——只须一句:岂不闻‘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之语乎?自然人人胆寒,无不拜伏求饶。消息封锁得很严密,麴昌与吴皮在大荔城中尚且懵然不觉。
裴该先晾着他们,以初归繁忙为借口,自顾自整理士卒搬家司兖的文书,一连五日不肯召见。吴皮初始还有些担心,但随即裴嶷派人送来了好酒,他便整天沉溺在酒乡之中,诸事不理了。麴昌急得团团乱转,却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吴皮反倒安慰他:此必欲留我军,助他御胡而已,何必挂怀?来来,请胜饮。
五日之后,北宫纯与郭默收复北地郡折返,裴该详细询问了战事经过后,便遣殷峤出使长安,命北宫纯与王贡秘密跟随,如此这般行事。等一切都安排定了,这才升衙召见麴吴二人。
二人报名而入,来至堂上,只见裴该端坐上首,面有不怿之色。二人有些心慌,急忙大礼拜见,裴该就问:卿等因何而来啊?
麴昌哆哆嗦嗦地回答说:特特奉大都督之命,前来增援大荔吴皮补充一句:乃应裴公之请而来也。
裴该冷笑一声:刘曜早已为我所破,大荔固若金汤,何必增援?麹公难道未曾接到我的露布报捷么?
麴昌瞥一眼吴皮,那意思:我嘴笨,还是你来说吧。吴皮当即朝上拱手:裴公容禀,我等率部离开万年之时,确乎尚未接到裴公捷报,行至半途,始有所闻。乃行文禀报大都督,大都督云既已出师,不可未至即返,一如为德不终,故此前来大荔,面谒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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