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梁芬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荀景猷亦非外人,今堂上亦无第四人其实还有个李容,躲在屏风后面呢——出卿之口,入我之耳,何言怪罪啊?
王贡这才直起腰来,沉声说道:曩昔郭开在内,廉颇去赵;赵高执政,章邯降楚。二将岂无忠悃之心?唯恐面向于敌,而背受其刃,即性命亦难保全,况乎国事呢?今索大将军跋扈,不在赵高之下,而冯翊北地两郡虽复,胡寇仍强,裴公之势,未必过于廉章,若梁公不能加以保全,诚恐将有不忍言之事也!
梁芬假装也沉痛地点点头:卿言是也然而索大将军执意妄为,吾亦难以匡正,则如何处?裴公可有对策啊?快说吧,快说你们想要发兵攻打索綝,那就不必要我亲自开口了。
王贡道:今朝廷执政,唯公与索麴而已。前裴公奋战于大荔,羽檄四弛,请各路勤王兵马会聚,惜乎唯祖司州一家应命耳陈安那种小势力就不必要提了——乃至全功难竟,使得刘曜遁走。尤其麴大将军,身在万年,距大荔不过二百里之遥,三五日可至,而彼手握三万重兵,竟然不发一卒,实为可恨!国家若求振作,社稷若求复安,末吏以为,必去麴索,而以梁公与裴公善辅天子
梁芬心中暗笑,你左一句末吏有一言,右一句末吏以为,就是想为裴该撇清,假装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我懂,没问题,继续说吧。他假装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二公执群臣牛耳,且曾有大功于国,安能遽去?
王贡撇一撇嘴: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况往日之芝蕙,今已**,不如稗草!他紧盯着梁芬的双眼:梁公以为然否?
梁芬转过视线,不与王贡交接,却望一眼荀崧。荀景猷微微苦笑,那意思:王贡想说什么,我女婿想做什么,我不清楚啊,我今天只是带人过来,所有问题,你们俩当面相谈,权当我不存在好了。
梁芬心说这又是一个没担当的歪着脑袋,略略颔首:卿言也有道理
王贡当即俯身下去:如此,一切仰赖梁公了。
梁芬心说这就行啦,裴该通过王贡的嘴,把他倒索倒麴的意愿表达出来了,而我只用一句卿言也有道理,就等于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到时候裴该带兵前来,我该如何呼应,可命李容前往接洽。
正待就此送客,就见王贡伏在地上,还不起身,却继续说道:末吏来时,裴公便欲兵向万年,以责麴大将军不救之过。而长安之事,一以仰赖梁公,待事成后,裴公自可安然来谒天子。
梁芬闻言一愣,随即咀嚼王贡话中之意,不禁大吃一惊——卿此言是何意啊?!
王贡缓缓直起腰来,唇边微露得意的笑容:长安城天子所居,外军岂可擅入?且一旦刀兵相加,诚恐玉石俱焚!他还特意加重了玉石俱焚这四个字。
第四十五章、阿舅
梁芬想要换马,裴该通过荀崧的来信,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了,然而谁允许你换马的?我要的是你换个主人翁!
如今我挟败胡之势,自可率兵入京,一举而铲除麴索,然后你梁司徒光口头表思一下,到时候装模作样呼应一回,就打算仍然留居三公高位,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相信若是长安城下战事不协,你肯定就把我给卖了,转过头去仍然傍着索巨秀!
想做政坛不倒翁?世上哪有如此惠而不费之事?
因此裴该才派王贡前来,向梁芬致意,咱们分工合作,麴允我来解决,索綝你来解决。
梁芬压根儿就没料到这一招,不禁面色大变。他品味王贡话中之意,啥叫玉石俱焚?若等裴该真的率兵杀入长安,你就假模假式呼应一下,顶多送点儿情报,那也算功劳?少不得要把你当作索綝一党,同日除去!
不禁梁芬闻言大惊,就连旁边儿一直不开口的荀崧也慌了,忙问王贡:此真吾婿之意乎?王贡朝他一拱手:荀公若不肯居于危城之中,可即潜出长安,裴公当于营内扫榻相迎。你放心,没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来,又再逼视梁芬,对他说:实不相瞒,前闻刘曜丧败,刘粲乃密遣使至大荔,说欲以雍王之位,以加裴公。
其实这话完全是王贡的临时编造。刘粲前不久终于说服了他爹刘聪,册封他为皇太子,这阵子正忙着搞仪式更进一步呢,根本没空管刘曜如何,冯翊如何——不过想来一旦刘粲反应过来,是很可能做出这类似表态的。王贡觉得应该再下一剂猛药,否则怕梁芬这老滑头不肯就范。
言下之意,你别以为没你的帮助,裴该并无大义名分,害怕人心不附,就不敢发兵来攻了,大不了我们一转身就去投靠了胡汉政权,到时候兵临长安城下,且问你怕不怕了?
倘若裴该听闻此语,必然一口唾沫啐去王贡脸上,然后命人将其推出斩首。但王贡本人跟这年月大多数士人一样,是并不执著于华夷之辨的,他本人又曾多次叛变,对于这种话都不用过脑子,自然脱口而出——完了还觉得真是神来之笔呢。
这话果然把梁芬给吓着了,不禁身子略略朝后一挫,嗫嚅了半晌,还数次眼角往身后的屏风瞥——如今该当如何应对,李仲思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然而李容并不发一语——没有梁芬首肯,他怎么敢突然间冒出来插话?
梁芬思前想后,最终只得砌词推诿说:吾吾实无此能也长安兵权,都在索大将军手中
王贡微微而笑:长安羸弱之卒,有何可虑?司徒公久柱朝堂,不会毫无措置吧?想后汉之外戚,如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等,当日何等的权势熏天,禁军皆在掌握,然终不免于身首异处
梁芬怫然道:卿以我为阉宦乎?
王贡道:司徒公之能,难道还不如阉宦么?!然我知梁公所虑,唯在‘凉州大马’,若使其不肯驰骋,试问可能成事否?
——————————
王贡并没有逼着梁芬立刻表态,在荀崧看来,那是给梁芬留下了足够的考虑时间——反正就算要动手,也不急于一时啊。然而梁芬却心知肚明:王子赐的意思,我就当你已经表过态啦,反正大势所趋,从不从的,并不由你说了算!
等到荀崧王贡二人辞去后,李容才从屏风后面步将出来,但他分明也受惊不小,脸泛潮红,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过这时候,梁芬倒是已经重新镇静了下来,还问李容,你要不要先洗把脸,喝口水,稳定一下心情啊?
李容哪有心思洗脸喝水?只是低声问梁芬:我等当如何处?难道司徒就此应允了那王贡所请不成么?
梁芬苦笑道:不如此,又能如何随即长叹一声:我还是小觑了裴文约,以为自己能够制约于他英雄每出少年,今日才知,我辈确实是老矣
李容道:裴文约分明是欲执国政,却不愿担政变之名,且欲司徒为其铤而走险不想此人心机如此之深!
梁芬摇摇头:未必是裴文约本意,然其势既雄,自多智谋之士依附,而他肯从人言,行此诡谲之策,亦见非索綝辈可比索綝你要是肯听人劝,肯定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啊,别的不说,你若是更尊重我一点儿,多听听我的建言,我肯定也舍不得抛弃你不是?
李容试探着问道:何不绝之?
梁芬喟叹一声:彼既已知我心意,则不能绝。今我从其欲,裴文约可入长安,我不从其欲,彼亦必入长安,唯事稍难耳。事既稍难,则必怨怼于我,休说三公之位,我即欲保首级而不能矣
可将王贡之言通知索大将军
梁芬摇摇头:索巨秀之为人,多疑而忌刻,便我卖王贡,彼仍会怀疑我与裴文约暗通如此是徒恶了裴,而仍不得索之喜。形势迫人,恐怕难有两全之策了
李容突然间忿然作色道:那王贡竟以降胡为要挟,若果为裴文约之意,则裴某亦非忠悃之臣,反不如索麴!难道司徒要相助这等人不成么?
梁芬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也别跟我这儿假装忠臣,你跟我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口中却说:此诡言也,不可尽信。自来无外姓而可封王者,胡我皆然
晋朝的爵位,唯同姓宗室始可封郡县王,异姓最高也就开国郡公;胡汉基本上照抄了晋的官爵体系,同样是异姓不王。刘曜因为是刘渊族子,并且很早就收为养子,才能受封始安王——是郡王,如今刘粲封他雍王,乃为一州之主,算是特殊情况下被迫破例,给予体制外的额外颁赐。
外姓之人,如王弥封齐公(等同郡公),王彰封定襄郡公,石勒封汲郡公,后改赵公(赵郡公),等等。就算赐铁弗乌路孤姓刘(刘虎),等同宗室,却也不过封了他一个楼烦县公而已。在原本的历史上,首先打破这一旧律的是石勒,刘曜酬其平定靳准之功,加封他为赵王,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具体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却尚无此等先例。
所以王贡说,刘粲打算把刘曜头上的雍王头衔转交给裴该,是既打破了异姓不王的铁律,且又将裴该置于胡汉同姓诸王之上,这怎么可能!对此梁芬根本就不带信的。
然而李容却说:便无此迹,恐亦有此心啊。空穴来风,不为无因,王贡既然敢拿这事儿来要挟我等,就证明裴该多半也有叛晋向胡之意了。
梁芬苦笑道:是又如何?因索巨秀而叛去者,不知凡几,我等不欲此事成真,则唯有应了王贡所请——若能摧破刘曜之数万精兵,断然从胡而南下,则长安城必不可保,恐天子亦有再度北狝之难!
李容的脸色倒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故意挑起这个话头,其实是心中已有筹措,当即建议梁芬:此人既有此心,司徒亦不可不防。末吏之意,可密告之祖司州,且使其率部入都,以平衡裴文约之势。
梁芬眼珠一转,当即首肯:此计大好。前荀景猷请加祖士稚重号将军,而索巨秀不允,今可假称乃裴文约所阻,则二人必生龃龉。待祖某入京,我从中折冲,或可保得朝廷安泰只是王贡所言罢去索巨秀之事,又当如何处啊?
召祖逖来长安,是想让他分薄裴该的势力,前提是裴该已代或即将代索綝执政——否则就等于不允王贡所请,真说不定裴该就自己率兵入长安来硬抢,甚至于投胡去啦。可是要怎么才能达成这前一步呢?
即便王贡果能说得凉州骑兵背索从裴,我手上一兵一卒也无,恐怕难以措置啊。
李容沉吟少顷,回答道:末吏从弟李杰,今在小城为督,或可与其商议此事
——————————
跟着殷峤秘密进入长安城的,并不仅仅王贡一个人。
且说这一日的黄昏时分,王贡假充荀崧的从人,跟随着进了梁府,与此同时,骠骑大将军督护罗尧策马离开小城,进入长安本城之中。他所率两千凉州骑兵虽然被索綝赋予镇守小城——也即宫城——的重任,但宫城不但狭窄逼仄,而且除天子百官外,几乎一无所有,故此将吏们往往都将家室安在本城。罗尧离家千里,数年外戍,寂寞难耐,就也新置了一个家,将掳来的一名侍妾安置于其中,按例每三天必要前往留宿。
然而可惜的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侍妾每承雨露,却偏偏不见有怀孕的迹象,这使罗尧颇感烦闷。他在凉州也有家,有正室,但无子嗣,眼见国家残破,战事绵延不绝,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返乡,则与妻子生儿育女的希望相当渺茫,倘若连侍妾都无所出要不然再去搞个第三房试试?
只是这长安城内外,适龄的女性实在太少啦。
正在马上沉吟,是不是找个医者给自己和侍妾开点儿补药?可惜军中多有外科大夫,却没谁懂得儿科和妇科忽然耳畔隐约听到有人呼唤:阿舅!
罗尧愣了一下,随即悚然而惊,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三两步奔到他的马前,作揖道:原来阿舅在此,终于被我寻见了。
罗尧上下打量那男子,容貌相当陌生,便即犹疑地问道:汝是那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阿舅难道不识得甥儿了么?也是,阿舅离开宣威已忽忽数年,那时甥儿尚未冠礼,还是个童子,想必相貌已然大异。我是赵家的阿大,家祖母与阿舅娘亲本是姨表姊妹所生
罗尧心说这算什么狗屁关系啊?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阿大汝啊,汝因何而到长安来?
那赵阿大朝罗尧使个眼色:此处不是说话所在,阿舅可随我来,有位故人,也欲引见于阿舅。
罗尧便命从者先归,他自己跟着赵阿大,东拐西绕,来到一条小巷之内。赵阿大敲响了小巷尽头一扇破旧的木门,有人开门来看,当即便将二人放了进去。罗尧进院下马,就见一个身量极高之人端立在堂口,见了面笑着拱拱手:罗贤弟果是信人。
罗尧急趋两步,还礼道:北宫兄。
谁说我总是日更?我不见天儿两更么?哼!
第四十六章、布局
秘密等在废屋之内,与罗尧私会的长身之人非他,正乃徐州骐骥营督北宫纯是也。
去年年底,北宫纯曾经跟随裴该来过长安,驻兵城外,罗尧曾奉索綝之命前往密会,想要拉拢他,却遭到了婉拒。然而北宫纯也说了,如今关中情势不明,我感觉跟着索綝没前途,但也不敢担保跟着裴该就一定无限光明,所以你也拉不动我,我也不去拉你,但——我凉州同乡,岂可于战阵上刀兵相见?将来或索公,或裴公,或其他去处,总须并合为一,卿我同心,凉州人始可于关中安居也。
就此定下了将来秘密相见的暗号,就是找一个人假冒亲眷。正好北宫纯和罗尧都没有外甥,所以若听得阿舅的称呼,就知道是对方派人过来联络了。
但是罗尧也没想到,北宫纯竟然亲自来到长安,他心中不禁起了警惕之心。当下二人入堂对坐,罗尧就问:阿兄缘何到此?兄入长安,而我竟不知也,未能早拜,恕罪。
言下之意,你好歹也是一军之将,曾经在长安城内外奋战过,想必有不少人都认得你,但我丝毫也没听到你进城的风声,则你必然是秘密潜入的——究竟是何来意啊?
北宫纯笑一笑,先问:裴公于大荔城下摧破刘曜,进而收复冯翊北地二郡之事,想必贤弟已有所耳闻了。
罗尧点点头,嘴里却说:略知一二,但不知究竟是如何得胜的?
北宫纯微微一皱眉头,问道:裴公以露布报捷,贤弟因何不知详细?以你的层级,肯定能够得到通报啊,甚至有资格直接索要露布来看——前提是你识得字——那为什么不清楚具体经过呢?
罗尧脸上略略一红:自贵方使者入京,便被邀往尚书台,由索梁二公亲问。索公严令军中不得议论此事,故此不知也索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想让裴该的胜报乱了长安的军心——本属同一阵营,则前线战胜,长安军民自当欢欣鼓舞,但就怕他们对裴该寄望过高,对于他索大将军的崇敬和信任就会相应地下降了如此举措,军中颇有微辞,罗尧也觉得太过小家子气了,故此提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北宫纯一撇嘴:索大将军直如小儿心性。随即说没关系,具体战事我都是参与过的,就由我来讲给你听吧。于是也不等对方问,便从裴该派自己率骐骥营游弋于商颜南麓,奇袭击破刘岳开始,一直说到大荔城下的决战,自己如何配合司州军斩杀呼延瑜,继而又与郭默一起去收复了北地郡,备悉靡遗。罗尧不时插嘴,就某些细节提出疑问,北宫纯也丝毫无隐地逐一解答了。
罗尧不禁悚然道:以兄如此说来,徐州正军之勇,几不在我等凉州锐骑之下,倘若步卒凭垒而守,恐怕即我等亦难以突破而裴公陶公指挥若泰,且常有妙想奇思
北宫纯点点头,说不错——则我今日所来何事,贤弟还需要问吗?
我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了,跟着裴该,前途光明,所以特地来通知你一声,你肯不肯背索而向裴呢?徐州各营,分中左右,各千人以上,而今我凉州人所建‘骐骥营’,则止两千而已。卿若肯归,裴公允为我之副手,以广‘骐骥’,从此关中之凉州同乡可以会集一处,共伐胡虏,同谋富贵,岂不是好?
且裴公志广,非索麴辈可比也,若得权柄,必一总关中之政,然后西向秦州。秦州若定,则我等归乡之期不远矣——卿其有意否?
罗尧还在犹豫,就听北宫纯又说:我等‘凉州大马’,只可驰骋于旷野之上,不可用以守垒说着话,目光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懊恼之色:想我昔日奉先张公之命东援,于洛阳,于此长安,每背城与胡而战,虽然战必胜,却终于城破败,最终不得不屈与委蛇,暂事于胡贤弟年轻,不可蹈我之覆辙啊!
猜你喜欢